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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页(第1页)

他小的时候是怎么样呢?是一次又一次的毒杀。他和沉羽一样大的时候是怎么样呢?是一次又一次钩心斗角,和兄弟,和父亲,和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按剑笑谈。所以,这样互相爱护的兄弟,就这么不幸好了。让幸福的人不幸,让不幸的人更不幸,这样,才合他的喜好。说完,陆鹤夜就不再说话了。此时,天已微明。当陆鹤夜与沉谧回转山庄,沉羽向荣城而去的时候,就在同一时刻,燕家的医生自内室慢慢走出,向着莲见轻轻摇头。莲见木然着一张面孔,凝视着床帐深处,母亲模糊而于烛光中摇曳的身影,只轻声问了一句:“还能支撑多久?”“最多三天。”莲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大夫瞥了她一眼,向他低头行礼,便随即远走。她身后有芥子燃烧的辛辣气味,板桥上、廊下、庭院里,到处都是正在焚香祈祷的神官们,他们身边拥簇着童男童女,这些孩子据说是用来凭依恶灵的,就是这些恶灵,才害得她的母亲生病。神官们这样说,那些孩子也就卖力地呻吟,摇晃身体,装作自己被恶灵附体。要是平日,她一定对现在的场景嗤之以鼻,现在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噩梦。这个梦场景平凡,深不见底。母亲的院落里愁云惨雾,处处是念经之声,隔壁她的院落却喜气洋洋,侍女们把五光十色的衣物等等搬出来熏香。一墙之隔,天渊之别,却都是一个女人亲手操纵。然后她觉得荒谬。莲见安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似乎有人叫她去吃饭,她就乖乖地去吃饭。有人叫她去睡觉,她就去躺在床上,但是睡不着,就干脆又爬起来重新到了母亲的房间前。已是中午,神官们诵经的声音小了些,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站着,想去看母亲,但是又觉得看到她痛苦,自己没办法忍耐。不知不觉,又是一天过去,九月十五的当夜,大夫面色凝重地请她进去,她便知道,已经没有办法了。她走进去,这几日持续昏迷的母亲精神还好,居然睁开了眼睛,她知道,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侍女们鱼贯而出,她跪坐在母亲枕畔,那个苍白的女子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莲见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注视了母亲一会儿,然后,她笑了出来。这几日里,她非常难得地笑了起来。她的母亲果然说出了她预想中的话。她的母亲对她说:“成亲,离开沉羽,只有他不行。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于是莲见又笑了一下,她那么低那么温柔地低声道:“母亲大人,您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是要看到我成亲,还是要看到我和沉羽分开?如果是前者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但是,若只是后者的话,何必又要搭上一个容与呢?”她的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攥着她的手。莲见的眼睛是漆黑的颜色,她用那么柔和的声音对母亲说:“您的愿望,我都会为您达成,好吗?”我放弃和我心爱的人相守的权利,但是我保留不背叛他的权利。女人的喉咙里咯噔咯噔作响,她手指痉挛,深深陷入了莲见的皮肉里。莲见第一次知道,这个平日看去如此纤弱的女人,力气也可以这么大。你发誓!女人说。声音仿佛从地府里传上来。我发誓。在这一声里,淤积了不知多久的暴雨,轰然倾泻而下。而她的声音,平静清晰,洞穿了轰然雨声。她说,我发誓,若我和沉羽之后再有纠葛,我愿我身在无间。女人露出了一个浑浊的笑容,她尖锐的指甲下有鲜血渗了出来。她急促地说:“不,不够,你要这样发誓,若你和沉羽再有纠葛,那么你的母亲永在无间!”莲见极大地震动了一下,她看着母亲,低头,垂下眼睛,极慢极慢地说:我发誓,若我和沉羽再有纠葛,我的母亲将永在无间。这么说的时候,她觉得神思有一种微微的飘散感,仿佛整个人都空了一样。你看,何须发什么誓呢,难道他们不是已在无间?女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缓缓地,缓缓地,放开了她的手。莲见安静地在母亲枕边坐了片刻,听着女人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弱的呼吸,她想了想,平静地吩咐:“叫负责祈祷的神官长进来吧。”侍女惊慌地叫来了神官长,神官走进来的时候,同时也有侍从慌张跑来,在屋门口刹住了脚步,低声对她禀报,说沉羽现在正在宅邸门外,似乎受了伤。她没有反应,只是吩咐神官:“请您为我绾发吧。”大赵男女,成年后,女子及笄,男子加冠,却都是有一部分头发披下,只有神官才无论男女都需要把所有头发全部笼在冠里,以示断绝尘世,不沾俗缘,再不嫁娶。神官惊了一下,迟疑地问:“您不是要成婚吗?”莲见微微颔首:“为求母亲病愈,我愿榻前绾发,了断尘缘。只好对不起容与大人了。”母亲,这样你就放心了,对不对?神官惊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瞥了室内可奄奄一息的燕夫人一眼,又踌躇了一会儿,犹豫着来到她身后。莲见敛袖坐下,神官依旧犹豫着,轻轻地打开了她的发髻,她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发丝慢慢地,贴着面颊滑下。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沉羽。她闭上眼睛,外面忽然雷雨大作,天空漆黑。此身已在无间,所以发那样的誓也没有什么关系。她这么从容地想着。头发被梳通,随即轻轻拢起,被梳到头顶,一头漆黑长发全部笼入玉冠,一身广袖华服的女衣全部褪下,换上翩然欲仙的雪白神官长袍,她轻而无声地走到内室,在母亲病榻前轻盈跪下,雪白的广袖铺展开来,仿佛什么巨大的花,轻盈落下:“母亲大人,您可满意?”那个女人看着她这一身装束,对她露出了一生最后一个笑容。然后她停止了呼吸。哭嚎声炸起的那一瞬间,莲见深深地向自己母亲的遗体叩头,过了半晌,她直起身体,向外走去,她没有打伞,就这么拖曳着一身雪白,一路笔直行来,任凭长袖和衣摆,在雨水里浸透。她走出院落,在一个门洞那里,看到了容与正打着伞,站在那里,与她遥遥相望。莲见脚步只是略顿了一顿,接着,便面无表情地向前。和容与擦肩而过刹那,容与柔声对她说:“大人,至少打个伞吧?”而这一次,她连脚步都没有一顿。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容与面孔上温雅笑容丝毫未变,甚至还越来越深,他只是慢慢地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松手。手中纸伞,无声坠地。他没有回头再看走去的莲见,他便这样带着微笑,和她相背而去。就这么走着,莲见到了燕家宅邸门前,停住了脚步。侍从告诉她,她的爱人负伤而来,正在门口等她。她无声地在门前站定,屋檐下的雨水小了很多,她低头注视着脚下,因为地势的缘故,水都从门里向门外流,但是即便是这样,也能看到时不时有红色的血丝从缝隙里飞速地流逝而过。沉羽受的伤应该不轻。他为她而来,身上有伤,奔波至此。门的对面并没有声响,但是她走近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了指节轻轻敲在门上的声音。她的恋人那往常明澈的声音在一层木门之后,那么轻那么轻。“哎……莲见,我知道你在对面。”他喘了一下,虚弱地吐出一口气。莲见伸出手,轻轻按触着木板,总觉得,似乎这样,就碰到了恋人的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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