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低头一看,灯光下的那只手忽绿忽紫,乍蓝乍红,明明都是热烘烘的颜色,照在上面都冷冰冰的。我摸到他的手,果真很冷。耳朵里都是隆隆的音乐声,倏然窜入了一声笑,贴着我的耳朵尖,头发若有若无地被吹动,下一秒他的身体就贴了上来,半扶半抱地架着我走进洗手间。这种高级会所的洗手间都富丽堂皇,角落摆着绿植,空气里是清新剂的香气,目之所及没有一点污垢,仿佛修好之后从没有人用过。酒吧和舞池里闷出人一身热汗,这里面却冷清清的,静得怕人。“谢谢放哥。”我放开他,走到洗手池前洗手。镜子里的人头发凌乱,眼皮红得厉害,眼圈也猩红,仿佛刚吃过人。席放的身影也出现在里面,说:“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好。”“没有啊。”他笑得很温和:“你觉得我连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我也笑了笑:“我在愁怎么挣大钱。”“你到三十岁就有钱了。”“你这么肯定?”“因为你聪明。”“我不聪明。”“越聪明的人,越觉得自己无知。”我们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到一起。我把他推进隔间,他的手伸到我背后,指尖抚摸着我的后颈,嘴唇贴上来,口腔里还留着零星的烟草味。我摸到他的皮带扣,他轻轻喘了一声,顺着脖子往下吻,我趁隙抓住他的头发:“我身上没带套。”他停下动作,抬眸看了我一眼,低笑出声,从皮夹里摸出一个没拆封的套,解开了我的皮带。腰上一块地方麻得发痒,想伸手去挠,手臂却麻得抬不起来。迫不得已睁开眼,意识迷迷糊糊回笼,我才反应过来是口袋里的手机在震。我费力抽出手臂,坐起来眼前发花,头疼欲裂。我睡在皮沙发上,旁边沙发上躺着席放,远远的另一头床上安稳地躺着经理和昨天一个陪酒的姑娘,两人抱成一团,被子鼓鼓囊囊的。窗帘拉了大半,外面天光已然大亮,一看手机已经快中午了,屏幕上显示有四个孟潜声的未接来电。昨天的事情狂乱地闯进脑子,心脏跟着猛跳不停,耳朵里嗡嗡直响,握着手机的手指一点一点冷下去,僵得不能动弹。沙发上的席放动了动,翻了个身,我全身都像过电似的,猛地跳起来,打开门就往外冲。走廊上寂无动静,我的电话刚拨出去,那头立马接起来,孟潜声劈头问道:“你在哪儿?”“……酒店。”“哪个酒店?”“银亭会所。”我跨进电梯,试图抹平西装上的褶皱,“昨天部门喝酒喝多了,这就回来。”孟潜声让我在中泰广场的停车场门口等,说完直接挂了电话。我刚走到路口,就见孟潜声朝我走过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我不安地拨弄了一下头发,跟在他身后半步,走进停车场。他甩上车门,带起一阵悍风。我正留心观察他的表情,他忽然倾身过来,从我背后拉过安全带,我连忙伸手去接:“忘记跟你打电话说一声了,下次我……”他动作忽然一顿,掀开我的衬衣领口。我跟着低头一看,只能看到锁骨下面赫然印着一块紫红的斑痕,脖子上有什么,可想而知。孟潜声脸色顿时变了。车厢里静得落针可闻。很久之后,响起清脆的“咔嗒”声,孟潜声把我的安全带插扣塞进了插孔。我们都没说话,车厢里闷得仿佛没有空气。五分钟后,他径自熄火下车,走进了一间咖啡馆。我脑子里空空的,像个空塑料袋,一挤就能瘪下去。我不想说话,也不想考虑事情,车窗开了条缝,传来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的锐啸,每一声都像一记鞭子抽在我心上,引诱我下车,走到马路中间去,痛快地躺在车轮底下。车门忽然一响,惊得我一激灵,这才发现孟潜声已经回来了,坐回车上,递过来一个纸袋:“拿去。”我双手接过,发现是三明治和热牛奶,隔着纸袋还觉得有点烫。见我没反应,他问:“吃过了?”“没有。”我老实道。他又不说话了,从休闲西装的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放下车窗点了一根。今天不知怎么的,尤其堵车,到处都是交警,路上乱成一锅粥。我机械地嚼着三明治,吃到一半,孟潜声在缭绕的烟雾里问了一句:“戴套了吗?”我一怔,看向他的侧脸。他伸手到窗外抖了抖烟灰,脸转向我,平静地道:“我在跟你说话。”又过去半晌,我才艰难地咽下那口燕麦面包,鼻子里应了一声。“……嗯。”他点点头,这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前面的车终于动了,他跟着踩下油门。午饭在一家生意火爆的粤菜馆里吃的,孟潜声似乎专门挑的人最多最吵的地方,人声鼎沸里除了喊叫,对方根本听不见说话,正好掩盖我们全程的相对无言,不至于太过尴尬。剩下半天都在家里,我在客厅看电视,他关在卧室里,不知道干什么。入夜时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到临睡时外面已是一片绵密如织的雨声。孟潜声早已关了灯,房门虚掩着,我望着那扇门抽完一整包烟,最后还是忍不住,走到那门口杵着。不知道站了多久,里面乍然一明,他拧亮床头的小灯,撑起头看向我。那脸上无波无澜,我一口气哽在喉头,掐得心脏都变了形,半天塞出一句:“对不起。”那两扇睫毛极快地往上一翻,又向下一掩:“很晚了,快去睡吧。”灯灭了。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了,从没觉得我跟他隔得这么远过,熟悉的身体里装着两个从没聚头过的灵魂。人类这生物多可笑啊。他们可以掌控半个世纪的经济起落,预言上百年的气候变迁,观测亿万里外的宇宙星辰,却不明白身边的爱人为什么突然沉默。礼拜一大早孟潜声就上班去了,关门声传来,我的手机闹钟还没响。下午我提前下班,刚到家就下起滂沱大雨,看到车没开走,我发短信说去接他,他说不用,让我别等他吃饭。我没胃口,一个人随便煮了锅吃的,剩了小半,倒进塑料袋扔出去。扔完垃圾回来,远远看到大门口开来辆红色的车,停在我们那一幢。过了会儿,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身形像孟潜声。我没过去,打伞站在雨里等着。男人上楼了,那辆车慢慢朝我开过来。路灯昏黄的光线洒落,车里的女人穿了件豆绿的针织外套,眉眼精致,从发间露出的长穗耳坠闪闪发亮。电视机里不厌其烦地讲着海洋中的各色生物怎么捕食,怎么繁殖,屏幕上五彩缤纷,红蓝交错,让人头晕反胃,我换了台,茶几上孟潜声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雪白的“方雯倩”三个字冷不丁跳入眼帘。我扔下遥控器,拿上手机,轻轻敲了敲浴室的门。门被人拉开,一股湿热的水蒸气扑面而来,我把手机递过去:“你的电话。”他刚洗完,头发上的水珠滚在毛巾上,像在落泪。他看了我一眼,接过手机,说了声谢谢。我给学校写了申请,终于在六月初拿到了迟来一年的学位和毕业证。那天是个大晴天,孟潜声加班,我一个人去外面吃了饭,整个下午都在市中心的商场里乱逛。走累了,就在一间咖啡馆里坐着发呆,直到暮色四合,对面的老凤祥灯火辉煌,玻璃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对青年情侣,那姑娘一直在看自己的手,一会儿又抓起身边男人的手来看。男人说了句什么,她又笑又怒地捶了他一记,又揽住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一口。我摸到自己手上的戒指。夜幕降临,珠宝和手表的橱窗更是珠光华彩。我一个橱窗一个橱窗地看过去,双眼被射灯照得发酸,还是不肯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