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园子里的下人,平时也见多了这种情景,私下早自议论纷纷。真真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那样一个美人儿,不跟着主子转,心思全放在侍卫身上,偏那艳福齐天的侍卫,竟是偏不把这绝世美人放在眼角,这样不知惜福,实在看得别的男人心火上升,郁闷万分。苏意娘本人除了黯然一叹,却绝无其他不满之词,略一犹豫,走向容若,低声道:“公子,你先吃点东西吧!如今济州城的纷乱已经平息了,陆大人倾尽官府之力在找人,谢老先生那边,也动用了一切人力,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了,公子饿坏了身子,将来夫人回来见了,岂不伤心。”容若略略抬头,看看她手中的碗,有些无力地笑一笑:“是不是性德不领你的情,就给我了。”苏意娘脸上飞红,急道:“公子……”“别着急,我没生你的气。”容若随手捡起一粒小石子,扔进池塘,看着一道道涟漪泛起来,轻轻地说:“以前闲了没事,就爱拉了韵如来钓鱼,鱼钓得多,就说韵如太漂亮,鱼儿贪看美人,一个个抢着往她钩上撞;鱼要钓得少了,我就说她美得沉鱼落雁,鱼儿见了她羞惭,沉在水底不肯出来了。”苏意娘心中酸楚难过,略有些哽咽地喊:“公子!”容若眼神茫然,望着前方,声音很平静:“知道吗,我的愿望很简单,很微薄。只要找一处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安一个不必太大太华丽,却舒适温馨的家,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不忧衣食,不愁生计,不管国事,不问春秋。成日里只管吃饱睡足,享受人生。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借酒浇愁,可以赋诗高歌,可以感怀涕泣,可以对月酣舞,高兴的时候呢!就去骑马打猎,划拳赌钱,就是看看书,下下棋,钓钓鱼,甚至什么也不做,只坐着发呆也是好的。若得闲呢!就出去行行德,积积善,修修桥,铺铺路,交些天南地北的好朋友,听些天风海雨的奇闻逸事。悠闲从容,不追名不逐利,了此一生。这个愿望,对我来说,要实现很难,太多太多的人仇视我,太多太多的人怀疑我,我努力让所有人开心,我努力让别人相信我的真心。虽然很难很辛苦,终究还是一步步过来了,就在我以为,我的愿望最终可以实现时……”他轻轻抬手,做了个捏的姿势,声音平静而漠然:“我不知道是命运的大手,还是什么人的暗中力量,只要这样轻轻一捏一碰,所有的东西全部毁掉,我的白日梦就这样轻易化成碎片。”他越是平静,越让旁观者感到悲凉,苏意娘微微侧首,抬左手拭了拭眼角,还要再开口劝慰,却见远处的侍月分花拂柳,渡石过桥地来到近前,低声道:“公子,日月堂明若离在外递帖子求见。”“不见。”苏意娘眉头微皱:“公子,明若离在济州大有势力,这次公子把天琴手的秘笈刻版印刷,弄得满城都是,已大大驳了他的面子,若再闭门不见,只怕……”“怕他什么?”容若冷冷道:“我没把他另两项绝学的秘笈也一起刻版印出来,已经算给他留余地了,我如今只想找到韵如,没功夫也没时间理会他这种动辄惹起腥风血雨的人。”“此人权大势大,手段又多,只怕公子不见,他也未必肯走。”“那就让他在前门慢慢等吧!”容若站起来:“我在家本来已经坐不住了,我要出去找韵如,先从后门走吧!”苏意娘情急叫了出来:“公子,济州人人都知道日月堂是杀人组织,有无数杀人于无形的办法。”容若冷笑一声,用手一指性德:“要杀我,看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同不同意。”他一边说一边大步往后门处走去,性德一声不出地跟随着。苏意娘眉头深皱,面有忧色。侍月在旁安慰:“苏姑娘,你放心,我们公子身分非同寻常,萧性德的武功更是惊世骇俗,有他在,公子不会有事的。”苏意娘长叹不语,只眼睁睁看着容若与性德的身影远去。太虚异客大门外,松风已经来回踱了十几趟,见大门仍然紧闭,一点迎客的动静都没有,年轻的脸,简直都铁青一片了。明若离静静站在大门口,慢吞吞道:“松风,不用着急,他若不想见我,你就是把他家门前的地都踏低三尺,这大门也不会开。”他眼神深深望着紧闭的大门,似要望穿这重重门户,看到这座深深庄园中的人。济州花魁委身为婢,济州首富待如上宾,轻易调动官府力量,三日内就让刻版印刷的成品充斥在全济州,这一切的一切,都叫人高深莫测。但最震撼人的,莫过于那本天琴手秘笈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本秘笈并不是从他放到外面的那本书上抄来的。天琴手是三百年前祖师所创,秘笈世代相传,时日太久,武林中争杀又多,难免会有破损。一本书里,也多少有几处残页,几篇断章,无法弥补,只能靠后人自行领悟。可是,那抄在墙上,手抄贩卖,刻版印刷的天琴手秘笈,却是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个字都不缺。他苦练天琴手多年,只看一遍,就能把全本书融会贯通,清楚地明白,那的确是天琴手真本中的内容,绝无一字虚假。越是如此,才越是叫他心惊。因为莫测高深,所以不敢妄动,所以冷眼看容若的下一步动作。没料到,这个人竟真的眼中只有自己失踪的妻子,济州纷乱一停止,他就全身全心投入到寻找妻子的事件中,根本对日月堂毫不理会,既不上门交待一声,也不防范、畏惧日月堂的行刺,倒好像根本没把他日月堂放在眼中,认为他明若离全不足以介怀一般。这几日内,日月堂中群情激愤,反而要明若离自己想法子弹压住。可惜明若离纵自负定力惊人,今日在街头偶见他毕生绝学,被平常人如此糟蹋轻视,终还是按不住性子,亲自来访容若,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只有两扇迟迟不开的大门。他在济州多年,无论是当今首富如谢远之,武林巨擘如柳清扬,还是朝中官员如陆道静,还从没有人敢于如此无礼对待他。容若越是这般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明若离倒越不敢将他等闲视之,不肯轻易动怒,只是站在大门之前,心中暗自筹思,耳旁忽听到笑语轻询:“请问,名满济州的容公子就住在这里吗?”明若离回头望去,见一个少年,锦衣华服,眉目清秀,笑容满面,观之可亲。明若离却是心间一凛,圆圆的脸上盈满笑意:“这位想必就是几日之内,名动济州的周公子了。”周姓少年笑着一揖:“少年轻狂,不值先生一笑。先生莫非也是来拜访容公子的?”明若离笑得慈祥如弥勒佛,好像日月堂内上下共七名踩盘子探消息的高手,半夜被人从周公子的画舫扔进月影湖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热情地上前,热情地伸手要来挽周公子的手:“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周公子与容公子名震济州,是我神往的人物,今日偶遇,实在应当好好亲近。”周姓少年并没有伸手回握,只一拱手:“多谢先生抬爱。”明若离热情的手刚刚伸出去,满脸洋溢着笑容,圆圆的手臂饱含感情,却已将周姓少年全身上下全纳入他控制范围内,只要心念一动,至少有二十九种方法置人于死地,十八种方法将人生擒,且断不容一丝一毫的反抗。但是他伸在半空的手,却又在一顿之后,在空中一合,变成了拱手回礼:“周公子太客气了。”他依旧笑得慈祥热情,只是额角处有一滴汗水,悄然滑落。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刚才伸手的一瞬,四周忽然满是肃杀之气,整个天地似乎都化为实物,对着他压下来。纵他武功盖世,于这天地而言,亦不过草芥蝼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