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沙礼眨眨眼,忽道:“那……我也学针黹女红吧,大舅家的那个欣月手艺好,术禄姐姐就和她学的,我也一起学,以后帮着术禄姐姐做活,好不好?”莽古济刚想叱责她胡闹,但转瞬一想,难得自己的女儿有兴趣学女红,何不做个顺手人情,成全了她?正要答应,突然车子一个急停,震动的车厢把人脑袋都晃疼了。赶车的车夫在外头怒吼:“不长眼的东西,你这是往哪瞎撞呢?”莽古济淡然地坐在车厢里沒动,倒是阿木沙礼忍不酌奇,将车窗的帘子撩开一道,扒着那丝缝隙儿,她往外瞅。三月底的天气,冰雪虽已消融,却仍是不算暖和,至少阿木沙礼身上还穿着夹棉的坎肩。可车外站着的那位少年身上却只穿了件单薄的长袍子,看衣料虽然陈旧,却并不粗陋。腰上系着腰带,腰带只是粗布,与长袍的绸缎料子显然不合,这么搭配着显得特别不伦不类,更何况他还在腰带上别了把斧子。那少年看身量尚不足十岁,除了衣着古怪之外,脸上更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可他站得笔直,哪怕车夫骂得甚是难听,他都沒弯一下腰脊,只是眼神冰冷地看着对方,不言不语。车厢右侧的这只车轮,四周散了许多枯枝柴薪,原是用麻绳捆绑结实的,如今这一撞,显然都给撞散了,还有好些被碾压在车轮底下,碎裂的不像样儿。阿木沙礼眼尖,在那堆散柴上头还发现了一只正在蠕动的小刺猬。车夫骂骂咧咧的,路上的行人大多数都站的远远的不敢靠近,只敢在远处指指点点。也有一些人见车夫态度嚣张,想替少年说句话的,却被人及时制止住,暗暗指了指车厢上标记的图腾。阿木沙礼想探头去看清楚那只小刺猬爬去哪了,后腰上被莽古济一把揪住拖回了车厢。“真不安生,你出门也沒戴顶皮帽子,把脑袋伸出去冻坏了怎么办?”阿木沙礼刚要辩解几句,车外那少年突然冷冰冰地说:“赔我的柴火!”“什么?”车夫以为自己听错了。“赔我的柴火!”“小子你够胆啊!”车夫是个成年男子,块头极大,有使不完的力气,相较而言那个单薄的少年根本就跟个还沒长出毛的小鸡崽一样。隔着一层车厢,阿木沙礼突然替那少年担忧起來,生怕自家的车夫凶悍,把人打坏了,于是拉着莽古济的袖子使劲晃了晃:“额涅,我好冷,想快胸家去。我们快走吧!”关系到女儿,莽古济就有些不假思索了,高声喊道:“奴太,回家去!”连喊两声,那车夫居然沒听见。莽古济火气上來了,打开车厢门,钻了出去。大概隔了十多步远,那少年正被壮实的奴太按在地上猛揍,奴太的拳头又狠又准,每一拳都重重地砸在那少年的身上。说來也怪,但凡那拳头落在肩上、胸口、肚子,那少年都会挣扎着伸手去挡,唯独拳头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却像是被打傻了一样,完全不知道躲闪,所以在听见莽古济喊停之前的最后的几拳,奴太都是朝着他脸上揍的。虽然那张脸已经被打着鼻青脸肿了,但是莽古济依然沒法假装自己沒认出來。她是跋扈任性了点,但还沒修炼到无耻的地步。所以这会儿她脸上的表情是恼怒和羞愧夹杂在一起,犹如瞬间被染缸浸透了一样。奴太正得意洋洋地回身想向主子邀功,沒注意到那少年挣扎着已经从地上爬了起來,摇椅晃地站直了身。“呵呵……”他诡异地笑了两声,笑声清晰得犹如贴在耳边。奴太扭头瞪他,一脸的凶神恶煞。那少年却浑然不理,只是在趔趄地走过他身旁时,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你死定了。”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向马车。站在车架上的莽古济有些不安,隐藏在淡然的表情下的情绪其实已近焦躁。阿木沙礼觉得很是奇怪,是什么让额涅变得如此古怪,她从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出了车厢。那少年终于走到了莽古济身前。阿木沙礼从车厢里走了出來,脑袋探过莽古济的身子,她伸长了脖子,在看到那少年满脸是血的一霎那,她惊呼出声。那少年却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沒有任何停留,直直地钉在了莽古济脸上。他的头颅倔强地高仰着。“三姑……”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沒有响亮得让马车四周的路人听见,却让莽古济、阿木沙礼,以及跟上來的奴太,听得一清二楚。傻子表哥(1)岳托呲着牙抽气,他的表情太过狰狞,呲开嘴牙缝间也满是血迹,右脸颧骨位置肿起老高,已经破皮流血,左眼肿得眼皮都弹不开,只余下一道细缝。阿木沙礼有点怕他,看他眼珠转向她时,她吓得连呼吸都忘了,屏息像个傻子一样贴在车厢内壁上,动都不敢动一下。莽古济看了看车厢里分左右角坐着的两个孩子,当中空开老大一段距离,都能塞两个大人进去了。岳托脸上的伤实在太重,如果这样送回家去,她不知道自己的二哥会怎样,也许不会发火,但她的那位小姑子萨茵是一定会哭的,那个家里若说还有谁对岳托稍许有点关切之心的,也只有自己那个傻小姑子了,都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时常念着已故李佳氏的好。人死如灯灭,一个人都死了六年了,过去有再好也早已与现在无关了。莽古济心情复杂地看着岳托,这个沒额涅的孩子,除了最初的一年由孟古姐姐接进木栅抚养,之后的五年棕家里,身为嫡长子,在家里的存在感几乎是零,过的日子还不如一个体面的奴才。莽古济不敢就这么把岳托送回家去,他脸上的伤实在太吓人了,刚挨打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再看,脸上的淤青已是越肿越高。马车一路驶回了武尔古岱的家,下车时,奴太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大气不敢喘一声。莽古济冷冷地看着奴太,眼角留意岳托的表情,却沒法从这个年仅九岁的孩子身上看出任何的异样也是,他脸都肿得沒法看了,还能瞧出什么异样來?“自己去找俄勒,领五十鞭子。”五十鞭子已经是很重的惩罚,但也得看行刑的人是谁,用的又是什么鞭子。奴太是家里的三辈奴,家生子,俄勒正是奴太的叔叔。这些显然岳托是不知道的,但是阿木沙礼却清楚的很。她站在额涅身后,看到不停磕头的奴太面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放松之色,她突然觉得岳托可怜起來,她微微扭过头,偷偷去看那个听说也是她表哥的少年。一触到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孔,阿木沙礼就被吓得心脏怦怦跳,她立即扭过头,目视前方,加快脚步,伸手握住额涅的手。走了几步后,她又觉得不放心,不知道那个丑怪的表哥有沒有跟上來,便又偷偷回了一次头。沒想到岳托就跟在她身后,他脚上穿的是布鞋,而不是靴子,所以脚步声很轻微,她回头的时候,不自觉地减缓了行走的速度,结果与身后的岳托撞了个正着。那张血淋淋的肿脸赫然近在咫尺!阿木沙礼被吓傻了眼,偏偏岳托竟还突兀地冲她咧嘴诡异一笑,森森利齿间布满血丝,犹如一张血盆大口在她眼前张开。“啊啊啊啊”她闭着眼骇然尖叫。莽古济被她的叫声吓得差点一脚绊倒在门槛上。耳边传來嗤嗤的笑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她停止了尖叫,喉咙被冷风呛了下,嗓子眼非常不舒服,她睁开眼,入目仍是那张看起來很恐怖的脸。沒有浮肿的右眼微微眨了一下,岳托别开脸去。阿木沙礼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怎么觉得他刚才是在笑呢?“阿木沙礼?”莽古济低头质疑。“哦。”她哑着声答,“刚、刚才看到一只……好大的老鼠从我脚边跑过去了。”她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吓了我一大跳。不过现在沒事了,额涅,我们走吧。”莽古济不疑有他,牵着女儿的手继续往院子里走,岳托仍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有不少家奴看到,都躬身站在边上,拿眼好奇地瞄着岳托,小声地窃窃私语。莽古济的贴身侍婢色尔敏出來迎接的时候,莽古济也沒替她介绍岳托,只是很不耐地说了句:“去请个巫医來。”色尔敏唬了一跳,脱口问:“这是谁不舒服了?”目光紧张投向阿木沙礼,发现格格并沒有任何异样,再无意间一瞥旁边的少年,又是骇了一大跳。“顺便找人去趟古英巴图鲁家,就说……嗯,还是不要其他人去了。你亲自去一趟,就找他家的大福晋济兰,告诉她我今天在路上遇见了岳托阿哥,甚是喜欢,就接來家里玩上几日。什么时候岳托阿哥在我们家玩腻歪了,想回去了,也不用他们派人來接,我亲自送回去。”色尔敏不愧是跟了莽古济十多年的心腹,莽古济几句话一说她便闻弦歌而知雅意,点了点头,临走前又看了眼岳托,似乎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穿着简朴的少年会是代善的长子。进屋歇了会儿,又是丫头上茶点,又是闹腾着去翻出家里藏着的伤药,这期间岳托一直不作声,任由身边的人來來去去在他脸上折腾,他仿佛置身事外一样。阿木沙礼咬着一块萨其马,香甜的味道很快被刺鼻的药膏味覆盖住,她很不满地皱起了眉,不想再在堂屋里待着了,可莽古济却拦着不让她走。“你就在这儿玩吧。你不是总说一个人在家无聊么?这会儿你岳托表哥在呢,你们两个一起玩,不是正好?”家里沒其他孩子,莽古济不清楚一个九岁大的男孩子喜欢什么,完全不懂要怎么和他相处。想來想去,她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女儿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