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朱慕昭回到太曦楼,朱青珏也在,父子两个因为余舒这个重症患者,这些天倒是天天见面。“怎么样,她还没有醒过来吗?”“没有。”朱青珏的口气略显无奈,“我给她用的都是最好的伤药,就连我师父药王临别前送给我的那几粒九转回心丹,我都忍痛喂给她吃了,可她就是不醒,我也无计可施。”朱慕昭拧着眉心坐下了。他头疼的不只是余舒昏迷不醒,还有东菁王谋反的事。今日朝会上,曾闵之说的话有一半是他授意,另有一半,却是弄假成真。原来云华真的带着薛睿去投靠了姜家。这让他不禁联想到他早先几个月就推算出的一卦天象,有关“左辅星”出世的预言。云华的一个儿子是大安祸子,另一个儿子,居然是能逆转乾坤的左辅星。东菁王遇上命定的贵人,便有了夺取天下的大运。他原本的打算,是借着东菁王谋反一事,在太子登基之前,将薛家连根拔起。这样一来,太子就不得不依靠司天监。可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余舒是不是早就知道云华和薛睿的去向?知道他们是逃去了宁冬城助东菁王谋反?他到底能不能将司天监放心地交到她手里。“爹,你的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朝中又出什么大事了。”朱青珏犹豫着绕到他背后,两手按着他肩颈,力道均匀地给他推拿。朱慕昭舒服地靠着椅背,徐徐开口道:“还记得你那年离家出走,把我气个半死,你母亲却埋怨我从小管你管得太严,我一心想要你继承我的衣钵,你却从来都不服管,可你走后,不过三个月,我就后悔了。说实话,你的脾气根本就不适合在官场上久留,我不想也不愿把你变成另一个我,我想通以后,就不再管你,哪怕你只想做个治病救人的郎中,没什么大出息,我也不再拦着你,因为我这辈子不能随心所以,至少我的儿子可以活得自在。”“爹……”朱慕昭拍了拍他肩膀上的手背,语重心长道:“若是哪一天爹从这个位置上走下来,朱家鼎盛不再,你想活得自在,就要全靠你自己了。”朱青珏心情复杂地问道:“皇上时日无多,将来太子即位,您就要的卸下大提点一职,到时要将司天监交给谁?是任少监吗?”朱慕昭扶额道:“我还要再想想。”等到余舒醒了,他一定要先问一问她,如果她肯说最好,如果她仍要替云华父子遮掩行踪,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司天监交到她手上。父子两人在楼底下谈心,二楼卧房静悄悄的,余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床头挂着一盏罩灯,夏日闷热,她的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露出的手脚包扎的严严实实,额头上缠着细密柔软的白纱,紫红色的药膏渗出,她双颊凹陷,肤色白的透明,紧闭着双眼,乍看就像是一个死人。窗外传来一声清亮的鹤鸣,那是九曲桥上豢养的仙禽,一向高兴时来,随性离去,无人约束。那鹤鸣声连响了三遍,沉睡中的余舒忽然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空空洞洞,茫然了片刻,随即她的眸光一点点变得幽暗。除了眼珠子,她浑身上下毫无知觉,麻木往往比疼痛更令人恐惧,可是她的眼神十分平静。半个时辰后,负责照料她的侍女端着米汤上楼给她喂饭,才发现她睁着眼睛,忙不迭地放下东西,跑下楼去喊人。不一会儿,朱慕昭就大步匆匆地走近室内,站到床边低头看她。“余舒?”他最怕她伤到脑子,所以张口便叫她名字。余舒转了转眼珠子,看向他,嘴唇慢慢嚅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弯腰去听,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你救了我。”分不出她是在疑问,还是刚刚醒来神志不清,于是他安抚她道:“没事,都过去了,你现在太曦楼,有本座在这里,谁也动不了你。”余舒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许多声音跑出来,许多画面一晃而过,眼前的人影重重叠叠,大提点的脸突然变成了薛睿的样子,他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告诉她:阿舒,大哥会一直陪着你,会一直保护你。然后薛睿的样子又变成了景尘的样子,他愧疚的目光纠缠着她,他说:小鱼别怕,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到最后,景尘的样子又变成了青铮道人的模样,他气呼呼地瞪着她,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学《玄女六壬书》上的东西,你不是向为师发誓要毁掉它吗,看,你现在就遭报应了吧!她眼前一花,青铮消失不见,一张丑陋的刀疤脸凑到她面前,舔着嘴唇对她狞笑,手中握着锥子狠狠地扎向她的眉间。余舒的呼吸紊乱起来,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双唇发抖,苍白的脸色突然间涨成了紫色。朱慕昭见状,慌忙叫人:“快去把青珏叫回来,快去!”朱青珏此时就在太曦楼附近的天元台小憩,听说余舒清醒,立马跑了过来,见她发癫,二话不说就往她嘴里塞了一枚药丸,端水灌进她喉咙。服下药,余舒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微微喘气,睁眼转到朱慕昭身上,一呼一吸,努力地发出声音:“薛、薛凌南,和、和——”朱青珏于心不忍,打断她:“先不要说话了,你好好休息。”余舒哆嗦着嘴唇,固执地说下去:“和湘、湘……”薛凌南和湘王勾结。朱慕昭轻轻拨开儿子凑上前听——“景、景尘……”景尘进京途中遭人埋伏,是湘王泄露了他的行踪。“不杀…是…”不杀景尘是因为薛凌南要引诱云华出现,不想景尘却被她救下。“太史书院……”太史书苑的命案是薛凌南所为,湘王是帮凶。她每说一句,朱慕昭的神色就凝重一分,这些事,他以前虽然怀疑却不能确认,此刻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成了事实。“我都知道了,你休息吧。”他抬起手在空中一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却见她眯着眼睛耷拉着眼皮,慢吞吞地又告诉了他一件事——“云华…薛睿…宁冬城。”云华和薛睿去了宁冬城,投奔东菁王姜怀赢。听完这最后一句,朱慕昭再抬头时看着她的眼神立刻就不一样了,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闭上眼睛,沉沉地昏睡过去。朱青珏不明所以,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脉搏,口中啧啧称奇:“我以为她就算醒了也要变成个疯子,真没想到她居然没哭也没闹。爹,您放心吧,我看她是不会寻死了。”朱慕昭点点头,起身往外走:“你今晚守着这里,看着她不要再出什么意外,若是她醒了,你就陪她说说话,多多安慰她,千万别问她在牢里的事。”“啊?爹——”朱青珏抬起手,想说他两天没合眼了,她又没有生命危险不用他陪着,可是朱慕昭风一阵地走了,根本没有给他抗议的机会。他悻悻地放下手,回头盯着余舒惨淡的睡脸,嘀嘀咕咕:“要不是你长得和我爹一点都不像,我真该怀疑他是不是突然发现你是他失散多年的亲闺女。”大局已定余舒在太曦楼整整躺了半个月,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朱慕昭让人到余府报了平安,却不允许她的家人进来探望。朱青珏每天都会来给她把脉,不过从她醒过来后,换药的事就交给了侍女。他遵照父亲大人的吩咐,每回过来探病的时候,只要她醒着,都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朱青珏觉得他爹是多此一举,因为她根本就用不着人陪。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搭话,起初他以为她是在牢里受了刺激,后来发现,她根本就是懒得搭理他。好比现在——“咳,今天怎么样啊,药都吃了吗?你手抬起来试试,骨头还疼吗?”余舒坐在床上,穿着一身宽大的罩袍,一条手臂露在外面,刚刚换过药,她两眼看着窗外的绿树,听到他的话,就意思意思抬了抬手,也不说好了,也不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