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正午,勤王举旗伏降,朝廷收回兵权后依照承诺既往不咎,保留其封号及亲王世爵位,赐封地淮南,有生之年不得踏出封地。其舅秦峰身为前一品护国大将军,因涉嫌怂恿外甥造反,被判斩于街市,于行刑前饮剑自尽。勤王生母德妃因教子无方、德行欠缺被贬入冷宫,至此秦家彻底失势。原淮南王则因早前立有护国战功,被免于一死,剥其藩王称号,贬为平民,特赦不予流放,仍居住在淮南,但子孙后代永不再为贵族,淮南的封地权交由女婿勤王接手,“淮南王”称号易主。紧跟着,朝廷又下旨更改君朝兵律,规定从此以后无论亲王或异姓藩王,一律不得擅自拥兵。
一场策划良久轰轰烈烈的战乱就这样宣告彻底结束。剩下的便是处理整顿重编三军、指派大将固守边防、以及处理两个月来叛乱引发的后续事宜。最首要的自然是帝都,虽然最后一战开始的惊心动魄,结束则快得诡异令人瞠目结舌,但经此两天紧张的气氛,帝都依旧元气大伤,从聚河关开打到叛军伏降这十多日来的恐慌之气,加上先前的兵败如山以及消极迎战,帝都民心大乱,商贩们或关门避祸、或卷着身家钱财外逃,余下的也全部许多日不曾开门营业。七月十二战争当天城中更是引发多起暴乱,数万百姓惊慌逃窜,八个城门中有六个引起疯狂的拥堵和踩踏,当天被踩死的群众就多达四百多人,盗贼劫匪更是乘乱作案,顺着整条整条的街道堂而皇之地大肆挨户抢掠,商贩们损失惨重,以至战事得解后,朝廷不得再紧急分出一万禁军配合帝都衙门负责来整顿街道、挨家挨户修缮房屋、安抚百姓。毕竟,再有不足半月,帝都就将迎来君史上第九任君皇的正式登基大典和帝后大婚庆典,如此重要的仪式、如此万民同庆的庆典,怎么也不好在还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氛围中举行。
帝都官员们之任不可谓不重,一时间,除兵部、刑部,朝廷其他四个部门也忙的焦头烂额,尤以礼、户部为甚。先皇将日子订的实在太过紧迫了,但好在其留了遗诏,以内忧虽解、尚有外患、需勤俭开支为由规定仪式一切从简,为表身先士卒,先皇连他自己驾崩后的行丧时间,也从《君典》上的一月缩短为七日。但日子还是太紧,又是两典同举,工作量依旧是巨大的,有官员连日来因太过劳累、在朝会上与大家一起商讨事宜时大脑一热就提出不若发银子,凡帝都百姓,成年者大典当日每人可获五两纹银,这样以来百姓们定当忘记悲伤,欢欣雀跃热烈响应。此提议一出,遭遇白眼无数,众臣纷纷指责,道遵先皇遗嘱,两项大典一切从简本就是为节俭开支,若是发放纹银,岂不是更加大了开支!那名提议的官员也知这提议荒唐,只是一时间被群起指责脸上无光,仗着座上新皇没有出声反对,便壮着胆子梗起脖子为自己找理,堂上顿时吵的不可开交。新皇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最后仅是抬了抬手,言简意赅地道出一个“准”字,结束了争吵。
那名提出此议的官员顿时大喜,得意洋洋之色溢于言表,剩下的百官则齐齐噤声,仿佛刚才义愤填膺驳斥发银子是浪费国库的不是他们。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是一国之君,虽然连日来大家小心翼翼地试探并观察,新皇帝少言温和,毫不暴戾嗜杀。但敢冒大不讳、铤而走险做出那种惊世骇俗的计策,快刀斩草、最后用看似疯狂的三言两语就平息叛乱,这位新皇的心机不简单。加上早前的公然抗旨、拒绝受封、威胁皇上,还有当年的当堂拒婚,这位看似温顺、几番起落的皇四子做过的疯狂事又何止这一件?
各自恍惚中,只听新上任的太监总管尖着嗓子叫道:“退朝。”而他话还没喊完,皇帝已然不见了踪影。朝臣们纷纷探头侧目,却见皇帝又是往那临溪阁的方向去了。这些日子除了按时上朝处理一些十万火急的公务,新皇对其他任何不紧急的事都是搁置一旁置之不理,除了下了一道令命户部拨款,大肆整修沉鱼宫,作为将来皇后的寝宫外,皇帝对登基和大婚的筹备工作几乎都从未过问过。据宫人们说,除了上朝睡觉用膳,新皇最常做的事是与那位秦世子在临溪阁赏景,每次下了朝就直奔那里,秦世子必然也等在那里,二人会屏退所有服侍,一聚就是半天一天的,无人知道二人在谈些什么。
临溪阁里,秦一晗早已等的百无聊赖,坐在石凳上,一手把玩着玉扇,一手捻起刚才叫宫女们捡来的小石子往远处的溪水中丢去,激起一朵一朵的水花。听到脚步声他扭头望去,远远的,就见那人一身明黄的人走过来。近日这人是越来越少言寡语了,秦一晗上下打量他严肃的脸,也不起身行礼,抬着下巴眉梢一挑,打趣道:“不错,眼瞅着是越来越有帝王威仪了。”
君亦衍挥退身后一众奴才。刘完皱皱眉,终是躬身退下。大事得成,豫王府诸位封职的封职、赏赐的赏赐,他也被封为太监总管,代替了以前赖丛的位置。将这样重要的位置封给自己,表示爷仍是信任自己的,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有什么不同了,比如以前即便是同秦世子谈论紧要机密,也不会避着他们这些下属……也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服侍左右所以主仆生疏了,又也许是因为身份不同了,毕竟,现在爷是皇帝了,刘完这样一想,再回身看一眼远处那道挺拔的人影,领着小公公们走远。
举步走入亭子,撩摆坐下,秦一晗将水杯推到他面前,以扇柄敲敲桌面,眯眼笑道:“听说你从户部拨了重金用来翻修沉鱼宫?”
君亦衍眉眼不抬,不置一词。
“你果然是狠心啊!”秦一晗瞅着他,忽然笑眯眯地道:“那个女人一定会疯的,虽然她现在已经够疯了。”
君亦衍似乎不愿再提这个话题,仍旧没有应声,只是举目望向远处的潺潺的溪流,阳光耀目,直射水底,水流澄澈剔亮,使水底下石子上的纹路都看的清清楚楚,不断有小鱼成群结伴从上面穿梭游过,水声涓涓,细长绵绵。他忽然皱眉,低声自语道:“还有九天。”
一旁的秦一晗侧头看他,突然咬牙道:“可惜,真可惜!”
“心之所向心之所想,不过得失,”君亦衍缓缓收回视线,伸手端茶淡淡抿了一口,似是不合胃口,他皱了皱眉把杯子放回桌上,转目道:“何谓可惜?”
秦一晗抱着手臂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呼出一口气道:“我只是觉得费了那么大的周章,便宜了你那便宜弟弟,那小子还使坏不领情!”这话他说的拗口,见对面的男人依旧不语,不由歪头睨着他,瞥了瞥唇轻叹道:“我倒是越来越确信,你我真不是一样的人。”
君亦衍蹙了蹙眉,却也不恼。侧目望向他,郑重道:“永卿兄,我现在唯一可托付的便只有你了。”
秦一晗一愣,拍拍他的肩膀,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哈哈笑道:“我也就是发发牢骚、感慨感慨而已!放心吧,你交代的事俱都办下去了。”
君亦衍略略颔首,双眼望着远处,良久,低声叹道:“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
“秦四昨天就把东西送进玉湖庄,亲自交到她手上了!”秦一晗挑眉,突然凑近他笑嘻嘻地道:“不瞒你说,连嫁妆我都给她置办好了。看了那东西你还以为她还会不明白,多年夙愿一朝近前,她只是是痴了傻了,同你那日一样。”
君亦衍目光沉静,嘴角终于渐渐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任禹,任……禹。”齿间默念,一颗心平静而悠远,手摸向袖子里那枚荷包,指腹摩挲着找到那两枚小小的绣字。丝丝凉透的感觉从指尖传入心田,连周遭的风仿佛都不再燥热。
他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是信任还是冒险,他只是想借机试一试,虽然知道有不妥,但他又的确很想赌这最后一把,尤其这些日子从永卿口中知道了那么多事之后,他突然间很想知道,若再一次面对困境抉择,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她说的那般信任自己。
总记得临进宫前她的眼神,留念而不舍,温柔而坚定,努力保持平静,虽然她说过最恨别离。她问他:“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隔着一扇车窗,隔着他旁边的阿箩,静静地望着他:“君亦衍,你可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的?”她的眼神很郑重,坚定的好像不管他说出什么她都可以替他实现一般,让他想起那场戏,那戏里的姑娘说,若有下辈子,换我来守着你,我会像你曾经爱我那样爱你,像你曾经费尽千心替我实现所有的愿望一样,尽我所能地圆你每一个梦,像你曾经让我那样幸福一样,让你幸福。如果,有下辈子。
他蓦地笑了,面容也变得温暖而柔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