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我以为,唯一可以勉强解释得通的,就是万历要以这种酷烈手段,为皇权张本,裁抑权臣。后世有人曾说,明朝只有两个人可称&ldo;真宰相&rdo;,一为严嵩,一为张居正。但当今也有人指出,能操控全局、决定国策的,唯张居正一人而已。
明初李善长、胡惟庸,不过仅仅专恣自用、广树朋党,就被朱元璋诬以谋反罪族诛。而张居正则是在十年柄政中,完全代行了皇权,成了真正的&ldo;无冕皇帝&rdo;。他忠心事君,操劳十年,使老大帝国重见雄风。但无论如何,是大大地触犯了皇权体制‐‐这一杯羹,寡人可与王振、刘瑾这样的家奴分享,却不能容得一个有作为的权臣染指。万历只不过学了他的老祖宗,以非常手段摧毁权臣根基,让千秋万代的大臣不敢再做此念。
如此而已!
当时唯一能够制止万历清算张居正的人,是慈圣太后(李太后)。但是,其间未见她有任何动作。她对张居正的人品、才干及忠诚,应是十分信任的。万历的前十年,是她与小皇帝&ldo;孤儿寡母&rdo;的权力危险期,她却毅然将一切国事委之于居正,不能不说是独具眼光。
但张居正死后,她却容忍了万历进行这场毫无必要的清算。原因何在?有人说是因为听信了万历的话,贪图张家的一点点钱财。
但我以为,还是&ldo;实用主义说&rdo;才能合理解释她的这种沉默。
张居正生前不会对皇帝位置构成威胁,她是坚信不移的。那么死后,世间是否还有张居正,她没有把握。因此,借张居正身后名声的败亡,儆示将来可能觊觎皇权的大臣,亦无不可。
但是,这种鼠目寸光,这种卑鄙手段,很快就见出其负面效果‐‐简直是天报应!
一个大国之兴,须百年以上的震荡与血浸;
而一个大国之亡,只短短十几年间就可成为定数。
一位大国的执政者,他尽可以尚气任性,予取予夺,甚至视民生若无物,但是,他或他的子孙绝逃不过洪水滔天的那一刻!
居正倒台,万历松绑‐‐小皇帝久盼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在砸烂昔日权威的狂欢之中,帝国刚刚修复的马车,又疯一般向悬崖驰去。
一切都反着来吧。
万历和张、申内阁君臣相通,&ldo;尽反其政,以媚天下&rdo;(钱谦益《牧斋初学集》)。
张居正裁汰冗员,以舒财政之困;那么我就恢复冗职,多多益善。至万历二十年,净增139个职位,不仅将隆、万之交所削减的职位全部恢复,还有所增加。
张居正改革学政,裁抑生员;那么我就增加名额,任其干政乱政,鱼肉平民。
张居正整顿驿递,缩减供应;那么我就放宽限制,让禁令名存实亡,大家一齐来沾光。
张居正提倡任人唯才,不拘一格;那么我就重新设定资历阶梯,不问能不能胜任,只管资历够不够。
张居正力推考成法,讲究行政效率;那我就废除考成法,行宽厚之政,做与不做,随你们便吧。
吏治上的松弛,固然是皆大欢喜,又有万年的太平官好做了,可是,效率下降的背面,就是腐败上升。
而腐败这碗美酒,皆是民力的血汗酿造!
张居正死后,一条鞭法虽然还在执行,但清丈已全部停止。最富庶的江南一带,富户与官府重又勾结,隐瞒土地,降低户等。有的里甲有田千亩;有的里甲仅有数十亩,赋税摊派仍是按照里甲。这又是穷者税重、富者税轻,以致贫户&ldo;家破身亡者十之八九&rdo;。
贫户不堪压迫,只得破产逃亡,土地兼并死火复燃。常有一州一县的土地,为王府所占达七成,军屯占二成,民间仅占一成!
张居正执政期间,收支平衡,且年年有盈余。万历刚一亲政,就入不敷出,亲政当年就超支54万余两。第二年超支176万余两,以致&ldo;计十余年之积,不足为二年抵补之资&rdo;(《万历起居注》)。
宫内开支再无人限制,钱不够用,就搜刮国库与州县。户部的年收入,三分之二收入内库;州县则&ldo;尽刮库藏,尚不足用&rdo;(《明神宗实录》)。
万历十九年至二十八年间,先后发动&ldo;三大征&rdo;,平定内乱,援朝抗倭,武功伟业固然辉煌,但总共耗去军费1000余万两,家底已经空了!
‐‐&ldo;国储荡然,基无穷之祸&rdo;!
张居正攒下的家底光了,就另法搜求。万历二十四年,万历派出大批宦官充当&ldo;矿监&rdo;、&ldo;税使&rdo;,分赴各地加征工商税。富商不能承受,破产者十之六七。
矿税太监随意差遣呵斥地方官员,搜刮勒索,仅在云南一地就杖毙数千人,数度激起民变。
‐‐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只要有人活着,钱是搜刮不完的。
万历十二年,那个把张敬修给逼死的丘橓,忍受不了官场的腐败,上疏痛斥不正之风:&ldo;下官多以广交为能,或明送于公门,或暗投于原籍。上官又多以不取为拙,或充囊橐以自肥,或括金币以为赂。&rdo;
他万分感叹,说如今&ldo;国与民俱贫,而官独富,况以官致富,又以富买官!&rdo;(《万历邸抄》)
官如此,百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