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司臣不说话,宋景宁强行压下眼中产生的酸涩感,不肯退让似的看着他。廉润颐轻咳了一声,容遥也再难忍受宋景宁愈泛愈红的眼睛,低低喊了声景宁,宋景宁终于偏过头去,似是无可奈何了,她闭上眼,嗓音发着颤,一开口眼泪便落下来。
“我不想你回去……”宋景宁无力地蹲了下去,她埋着头,一手捂住眼眶,另一手往下一滑,就被晏司臣握住了。她哭得直抖,“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郦队。”
爆炸发生后,码头附近的安达曼海域被染成一池浓烈鲜活的血水。黄昏时涨潮,船体残骸连着破碎的断肢被海浪席卷着冲上沙滩,混杂着极少数完整无缺的尸体。
整片码头都被警方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廉润颐和晋灵微还在克钦邦善后,容遥带着几个警察指挥着搜救队和打捞船,而宋景宁站在码头上,周遭嘈杂喧嚣都与她无关,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从黄昏等到入夜,等到搜救船上的照明灯一盏接着一盏地汇聚回浅滩,宋景宁虚软着一双腿,踉踉跄跄地迈下码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潮湿沙土,拨开人群,她看见昏迷如死的晏司臣,浑身上下数不清的血口子,伤口附近的皮肉泛着不正常的白,两手尚且死死地扒着船板锋利的边缘,手背上凸起的指骨清晰可见,从掌心冒出来的血珠因体温过低而黏稠地堆在指缝间。医护人员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块船板从晏司臣手中夺出来,宋景宁只看一眼便觉得摇摇欲坠,顷刻间泪如雨下。
安达曼的海风冰冷刺骨,宋景宁仿佛再次被这深入骨髓的寒意包围。情绪彻底失控,她哽咽出声:“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你还想怎样啊!”
还想怎样啊。
“有些事不是你们能帮我摆平的,”晏司臣揉了揉她的脑袋,眉眼一弯,露出几分温柔笑意来,“总要我亲自出面解决。”
廉润颐面色沉重,“老大,ichael找你说了什么?”
晏司臣只是说:“三年前,他可能也在断崖上。”三人一听,遽然变脸,晏司臣没看见,还轻描淡写地接着道:“一会儿我联系一下蒋处,这事我来查。”
晋灵微咬牙,“如果真是他动了手脚……”
“那我就杀了他。”
蒋东林这一下午都不得安生,电话接二连三,全是糟心事,先是一向沉稳的晋灵微罔顾规定青天白日地给他打电话,开口就是一句晴天霹雳,说ichael知道晏司臣住哪儿了,怕是要出事儿。蒋东林一听,太阳穴登时开始突突地疼,悍狼现在闲人不多,熟悉晏司臣的更是少数。盛楚才出差,手下的人也都领走了,盯梢不难,若想不被晏司臣发现可就不容易了。事发突然,蒋东林来不及调用人手,直接去找盛楚,除了周礼留给他,其余人全都要立刻赶回来。盛楚问怎么了,蒋东林没和他说实话。那边机票刚刚订好,霍止一个电话打过来,语气阴沉:“你究竟派了多少人去盯ichael。”蒋东林下意识皱眉,“怎么了?”霍止怒极反笑,“ichael才离开小五家不久,我们仨还在客厅叙了会旧。怎么了,你说怎么了?”蒋东林险些背过气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担心什么比较好了。
当着霍止的面,ichael必然不会和晏司臣多说什么,唯独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令人不得不深究其用意。蒋东林忧心忡忡,压着纷杂思绪,强行理出一条明路来,“他没认出你,否则他不会这么说。”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试探小五,”霍止深吸一口气,这才是他真正烦躁的理由,“……小五有些信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蒋东林才说:“你们的事暂且撇开不谈。我从盛楚手里调了人,先在小五身边跟两天。”顿了顿,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尽量跟紧点。”
“ichael若是想见他,谁又能拦得住。”霍止冷冷道,“别说盛楚手下的人,就是盛楚亲自盯着我都不放心。”
“那你说怎么办。”蒋东林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但凡与晏司臣沾上一星半点,霍止必然连商量都不肯,只会一意孤行地做决定。这次也不例外,他说:“我来跟。”蒋东林一惊,骤然否定:“不行。”
霍止反问:“怎么不行?”
蒋东林揉着太阳穴,缓缓劝道:“事情都已经走到如此地步了,你再护着又能如何。ichael从始至终要找的都是小五,防不住的,你还不明白么?”话筒里传来霍止的呼吸声,时轻时重,如他阴晴不定的心绪。兜兜转转,那争执不休的话题终究还是要再谈起,蒋东林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苦口婆心,像年长之辈对后生的殷忱,他当真是在为霍止考虑:“你说与不说,小五都要回来主持大局。”
霍止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低哑嗓音中夹杂着细微难辨的希冀与恳切:“如果他不是因我而回悍狼,汤凤年会信任他吗。”
蒋东林被他问住,哑口无言好半晌,他才终于狠下心来回答道:“不会。”
“当年我强行命令小五退役,个中缘由全都附在他档案里。虽然半点没提郦蕤舟三个字,难道汤凤年就会不知道吗?
“倘若他回,忠于悍狼反而安全。你可知汤凤年其人疑心最为深重,连你我都信不过,何况是小五。
“毕生鞠躬尽瘁是给汤凤年一个交代,有些事也注定要带进棺材板。
“汤凤年不敢将命押在别人手里,小五肯为悍狼死而后已是他的安心之道,他不会放小五走,你也不能心生忤意。”
霍止几欲将手机捏碎。
蒋东林在办公桌前枯坐了两个小时,终于等来晏司臣的电话。
晏司臣已经很久没联系过蒋东林了。离开悍狼后,除非迫不得已,晏司臣从未主动给他打过电话,就算找了,也是三两句总结出重点,一句废话都没有。晏司臣简明扼要地将ichael的意图说了一遍,蒋东林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ichael竟然胆大妄为到觊觎起军用海航线了,他都要被气笑了,“和警察谈合作?亏他想得出来。你要是不答应他,他是能明争还是能暗抢啊?”
晏司臣不急不缓道:“ichael来汜江也该有一段时间了。他给你添了多少麻烦,你难道不比我清楚?”
蒋东林收起玩笑神色,言归正传,他先问晏司臣:“那你有什么打算?”
晏司臣沉默片刻,“ichael和我说,蕤舟就死在他眼前。”
有霍止的铺垫在先,晏司臣会问出这样的话,蒋东林早有心理准备,表露出的茫然与惊诧也十分恰到好处,“当真?”晏司臣疲然道:“单凭这一句,也说明不了什么。”顿了顿,他轻声开口:“我一直想问您一件事,望您务必将真话告知于我。”
蒋东林心中警铃大作,他隐隐预料到晏司臣想问的是什么,便听他迟疑道:“蕤舟他……真的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已改
霍止的话犹在耳畔,他说:“我不能让小五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
干这一行,出生入死是常态。就算将来功成名就退居人后,也要做好随时丧命的准备。无论是蒋东林还是坐镇国安的老狐狸,如今都已接连步入保温杯不离手的中老年阶段,也正是这群看起来浑身散发着爱与慈祥的和蔼长辈,年轻时个个杀人盈野,敢在地狱门前笑口常开。
蒋东林曾孤身血洗金新月黑帮,项上人头至今仍在暗网中重金悬赏,在其位谋其政,谁又能真正全身而退?
霍止的担心并非事出无因,蒋东林能理解,也同样不忍心将晏司臣置于如此境地,更何况霍止早在回国前就与他有所约定。ichael的出现是个意外,蒋东林为大局考虑想要从长计议,霍止却无法接受任何不利于晏司臣的可能性。两人因此拉锯多时,大势所趋之下,霍止渐渐失去说服蒋东林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