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楼连着打了几遍电话,第一次被挂断,后面两次干脆占线中,他犹不甘心,问蒋东林可否借一步说话,蒋东林岿然不动,一副四两拔千斤的做派,范玉楼风度尽失,一字一顿:“倘若你退让半分都不肯,这场闹剧到底要如何收场?”他一语道破权贵间党同伐异背后的荒唐与不堪,涟漪之下暗流涌动,再不能平,假以时日必成风浪,而他不过是攀附在陈立彰身上的一根朽木。范玉楼原本不信蒋东林敢对付陈立彰,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周野迟,终于败下阵来。
范玉楼放低声音,虽然仍是对着蒋东林,却像是说给别人听,“做人须得留一线,世道太乱对谁都没好处。我知道你护短,弄成现在这样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如今四面八方数不清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这桩案子,总要拿出个人来给各界一个交代。你现在兴风作浪,是因省里尚有余力掩饰风波,万一愈演愈烈惹来中央下场……那群货色的行事作风你比我清楚,届时各打五十大板,陈厅失势是小,你仕途正盛,难道就甘心止步于此么?”
他分析得不无道理,可谓是字字肺腑,各退一步总要好过两败俱伤。蒋东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范玉楼却将视线明晃晃地投向他身旁。病床上的男人一直在默默吃梨,分明是涟漪中能定风波的一枚棋子,却彷佛一切与他毫不相干,完全置身事外。目光交接的刹那,晏司臣举着梨核,问范玉楼:“梨不错,您要尝一个么?”
范玉楼:“……”
“我最近胃口不好,要是晚上能多吃半碗,绝对有您的功劳。”霍止接过梨核转手丢进垃圾桶,听晏司臣起了这么个调,便没忍住笑,讽刺道:“那我还要多谢范处长。”
“和您解释再多,您也不会信。”晏司臣望着他,眼底甚至有笑意:“您仔细想想,我若真是ichael同伙,现在还会坐在这里任人宰割么?”
这句话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了——任人宰割?谁能宰割得了他?范玉楼满面涨青,准备了一箩筐的慷慨陈词要大驳特驳,正不知用哪句开头,省厅办公室的座机回电,范玉楼定睛一看,忙不迭地接起来,结果连一声陈厅都没喊出口,就被对面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立彰本意是将霍行鸾亲自送到楼下,等电梯时他笑吟吟给霍行鸾打包票,既然是霍家的人,保外就医绝对没问题。霍行鸾漫不经心,压根就没听进去,陈立彰还想与之交锋,却发现自己完全在唱独角戏。这些天他被周家搞得焦头烂额,没想到霍行鸾也来添堵。周家好歹是红三代,整个省区的枪杆子都握在手里,有底气和他打擂,霍行鸾一个吃绝户的倒插门,凭什么敢和他提要求?陈立彰自讨没趣,心里愈发不耐,想尽快应付了事。电梯行至,门向两侧开,陈立彰脸上的笑意瞬间一僵,电梯里宝蓝色制服与玄青色制服各站一边,是国安和纪检。霍行鸾明显不意外,颔首同纪检打了声招呼,说道:“借过,我着急接我女儿下课。”陈立彰这才反应过来——霍行鸾哪里是来同他商量的,分明是早已办妥,过来知会他一声的。
渚宁当局出面,向陈立彰出示了一份绝密档案,内容涉及当年轰动东南亚的安达曼游轮爆炸事件。而纪检是来询问陈立彰对汤凤年勾结董成辉陷害晏司臣一事是否知情。陈立彰坚决否认。
省公安厅厅长御笔亲批的逮捕文书在八个小时后沦为一张废纸,汜江市公安局局长被双规的消息随即登上新闻。
世风日下,风雨如晦。
省督查组直接从平城撤回渚宁,蒋东林正好同路。他砸人饭碗还想搭顺风车,但凡换个心眼儿小的,准给他扔到高速上不可。
谢闵和燕川要回老宅祭祖,打过招呼就走了。周野迟被霍止骗来当枪使,但还是配合着唬住了范玉楼,霍止十分承情,主动开口道:“迟哥,我送你吧。”
出了病房,霍止问周野迟有什么打算,周野迟斜睨他一眼。霍止于是换了个问法:“周司令知道你的事么?”见他摇头,霍止忍不住出言提醒:“老爷子算不到你出岔子,未必会留后路。陈立彰背后牵涉太广,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斗掉的。你现在坦白从宽,老爷子也好早做打算。”
“晏司臣官司缠身,你还有功夫来操心我家的事。”周野迟避而不谈,转过话锋问霍止:“小云还没出院么?”
冬水寒凉,莫云烨又娇生惯养,前天霍止给他打了个电话,听声音仍旧哑得厉害。周野迟一言不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霍止觉得自己不该再继续待下去,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再无话可说。
晏司臣在等护士换药,见霍止回来,笑道:“才把二哥和小六送走。”他身上披着羊毛衫,显然是出去了一趟,霍止有些意外,“怎么这么着急?”
“年底了,你二哥忙不过来,”晏司臣看着霍止,试探性地问:“我自己在这儿没什么事,要不你回去待两天?”
霍止低眉避开他目光:“不行。”
彼时晏司臣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私心作祟也舍不得霍止,便随他去了。国安高层的态度转变得尤其迅速,不仅为晏司臣正名,还任命蒋东林全权接替汤凤年的职位,同意彻查到底。隔天陈立彰大张旗鼓来探望,由秘书献上鲜花果篮,在若干摄像机前承认下属办事不力,晏司臣面无表情与其握手言和。霍止看准时机按下呼叫铃,护士们顷刻间鱼贯而入,成功将举着话筒试图采访当事人的报社记者挡在白大褂之后。
此事一经见报便传得人尽皆知,报社为保护缉毒英雄没有泄露晏司臣的个人信息,却瞒不过霍老爷子的火眼金睛。霍止现在不敢拒接家里的电话,霍渊时上次和弟弟动手都不知道要追溯到猴年马月,老爷子的脾气可比霍渊时暴躁多了。晏司臣眼睁睁地看着霍止几度欲言又止仍被骂得无法开口,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分钟,直至电话那边表示立刻要来平城,霍三少爷终于忍无可忍,豁出去了:“你少折腾吧!八十多岁了谁敢让你坐飞机?嫌自己活得不够长啊?”晏司臣轻轻地嘶了一声。
元旦那天宋景宁接到纪检电话,要提她的车去做技术鉴定。原是董成辉招供,承认他趁着宋景宁大闹会议室的功夫派人在宋景宁车上动了手脚。纪检问她认不认识梁福生,宋景宁心绪飘忽,好半天才喃喃地应了声认识。
那辆suv停在宋家的地下车库,宋景宁有些犹豫:“我不在汜江,家里人不方便和您对接,明天我把车送过去可以吗?”那边还算通情达理,爽快地说可以。
通话结束后,宋景宁犹自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霍止的声音:“怎么还在窗前站着,小心吹得头疼。”她慢吞吞转身,举起手机晃了晃,勉强扯出笑来:“是纪检。”病房里一霎静了下来。
董成辉被双规的这段时间里,无论是蒋东林还是霍家都在密切关注纪检的动向,得到的消息也很一致——董成辉非常配合调查,纪检甚至没怎么费力气,至于具体交代过什么,纪检并不方便透露。许是桩桩件件清算至此,终于轮到宋景宁的这场车祸。
“他是知道自己出不来,所以才承认得这么爽快。”霍止冷笑道:“他若能从轻发落,我岂不是枉姓霍了。”
虽然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宋景宁仍然对董成辉残存幻想,不愿相信他真的起过杀心。到底是曾经敬重的长辈,宋景宁坐在床边,瓮声瓮气地问晏司臣:“老大,董局到底是为什么?”
晏司臣抬手伸过来,替她将细碎的刘海儿掖到耳后,语气平和得犹如浑不在意般:“世间万事难能两全,他所求的要他舍弃咱们,这是他的选择。”
这段小插曲很快被节日氛围掩盖过去,最近宋景宁家里不太平,索性来平城和晏司臣两口子一起安安稳稳地跨年,廉润颐和容遥没她这么清闲,早在上周就被新官上任的局座同志喊去渚宁打下手,至于晋灵微,晏司臣问起近况时,宋景宁摆摆手,言简意赅道:“他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