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索的鹰钩从墙外投进来,咬住灰瓦久久未动,半晌才谨而慎之地探出两双眼睛。发觉院中无人看守,霍止和容遥对视一眼,同时翻墙落地。院里空无一人,霍止敲了敲墙面,其他人紧随其后翻越进来。霍止四处巡视一圈,在竹林旁发现一连串的凌乱脚印,一路行至院外,古怪的是地上干净得连一个弹壳都找不到,更别提打斗痕迹。容遥沉吟道:“像是追出去的。”霍止不置可否,无意间转身看向竹林,其他人也围上来,很快就凭借经验断定出同样结论,询问霍止是否要跟过去看看。霍止先是点头应下,随即拔出枪来,轻描淡写道:“等我一下。”
积雪与碎竹叶被碾出沉闷声响,霍止缓步慢行,空谧谧的深林一隅倏而滚出灰扑扑一团,犹如惊弓之鸟四处逃窜。霍止暴喝一声:“站住!”候在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作势便要冲过去,容遥远观那身形,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霍止三两步追上去揪其衣领,绕到身前一瞧,才发现是个瘦猴似的小沙弥。
小沙弥被吓得浑身发抖,但见霍止满目飞雪藏冰,眉宇间阴沉带煞,许是自觉死到临头,徒然生出一股莫大勇气,张开血盆大口咬在霍止腕骨上。霍止猝不及防,嘶地一声倒抽冷气。容遥生怕霍止扬手将他甩飞出去,连拖带抱地把小沙弥捧走,小沙弥东扭西歪不肯就范,一枚戒指就在此时从他湿()漉的领口里掉了出来。
银白素戒衬着捻成细股的竹叶绳,霍止于混乱中惊鸿一瞥,顿时神色大变,他伸手夺过戒指,将竹叶绳一把扯断,声色俱厉地问:“从哪儿来的?”
小沙弥三缄其口,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霍止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我问你从哪儿来的!”
容遥见小沙弥将晏司臣的戒指千珍万重地藏在怀里,对霍止视如仇雠,脑中灵光一闪,扬声道:“我们是他的朋友。”他一边解释,一边示意小沙弥看霍止左手上的戒指,“你看,这两枚戒指是一模一样的,对不对?他救人心切,你别害怕。”小沙弥直勾勾地盯着霍止的手,容遥见状,循循善诱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拿到这枚戒指的?给你这枚戒指的人现在在哪儿?”
小沙弥满含戒备地朝霍止摊开掌心,容遥以眼神示意霍止,霍止只得把戒指交还回去。小沙弥于是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抬手朝院门一指,不太熟练地说:“他从那里,跑了。还让我等人……人都追出去的时候,下、下山。”
“人?”霍止警觉道,“什么人?”
小沙弥喃喃自语:“害死住持和师叔们的人。”
众人一怔,不约而同地望向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的伽蓝殿,霍止心情复杂,他看着小沙弥手捧戒指惶惶不安的模样,不敢想象晏司臣是在多么走投无路的情形下才会决定把戒指当成保命符交给小沙弥的。他没有同小孩儿打交道的耐心,还是容遥绞尽脑汁用简练的语言问小沙弥,得到了诸如“窗户碎了”、“他病了”、“他让他接住我”、“很多人跳下来摔死了”、“我觉得他也死了”等一系列莫名其妙的答案。霍止觉得容遥纯属浪费时间,容遥却锲而不舍:“谁也死了?”小沙弥慢吞吞道:“住在楼上的人。”霍止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再也等不下去,吩咐容遥道:“你带他下山,顺便接应一下润颐和谢闵。”晏司臣连婚戒都舍得给,霍止不可能不管他。
容遥把小沙弥抱起来,临行前千叮万嘱教霍止别冲动,霍止很不耐烦,容遥欲言又止,到底没敢说自己觉得晏司臣没他想得那么柔弱。霍止没见过晏司臣出任务的样子,兼之关心则乱,容遥可以理解。实际上这些年以来晏司臣在局里上敢面刺董成辉、下能说一不二都是有原因的,哪怕晏司臣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但仍然不可否认他具有绝对令人信服的实力。只要确定晏司臣还活着,容遥就放心了大半,因为他始终相信晏司臣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阿耀万万没想到阿越会栽在ne的手里。他本想带着人回后院和阿越汇合,却在院外碰上也要去找他的ne。ne拖着死狗一样的阿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淡漠地与他对视。阿越的腿都被ne打折了,在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血迹,ne一手扼在他咽喉,另一手持枪抵在他太阳穴上。阿越还算清醒,不甘心地看着阿耀,扯着干柴似的嗓子喊了一声耀哥,说别管我。阿耀目光沉沉,怎么可能不管?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多少次九死一生都能侥幸逃脱,身在异国他乡,又是冰天雪地的,如何舍得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阿耀心里着急,面上却不动声色,开门见山地说:“九哥,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放过阿越,让我们解决掉晏司臣,我可以立刻派人送你下山,且不会向ichael透露半字。”
追着雪地上的脚印,霍止等人找到一座地势颇高的院子,九九八十一道石阶,滚落灯盏无数,血迹触目惊心,从下往上望去,能看见虚掩的院门上挂着漆红牌匾,题字是普门香界。霍止微微仰头,忽觉眉心一凉,又听身后有人小小地惊叹:“下雪了。”霍止于是想起那支书签,还有那句落雪即归,仿佛是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等到此刻、来到这里。霍止握着枪,一步仨台阶地迈上去,没过多久便悄无声息地站定在牌匾下。有血顺着门槛往下淌,落进雪里结成冰,霍止屏住呼吸,慢慢地推开院门,随着吱呀一声响,门后有什么东西沉闷地倒下去了,霍止探头去瞧,是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一呼一吸还冒着热气。门外的那摊血就是他的。
霍止像是意识到什么,大力将门推开,闻到了一股混着淡淡檀香的血味儿,浓烈又诡异。眼前的景象与他所预想的大相径庭,其他人也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茫然地放下枪去。
院中形同血洗,尸体横七竖八,个个死状惨烈,四方香炉里插着数把手枪,弹夹和子弹凌乱地埋在香灰里,霍止很快发现这些人并非死于枪杀,而是利器,这样舍近求远的做法,换作旁人必定费解,霍止却心知肚明。他无声地示意其他人清理现场,独自靠近正殿。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飞灰,观音像下,有人跪在蒲团上,双膝压着男人的手腕慢慢地碾,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在殿中回荡,那人不为所动,极轻地问了句什么,男人痛哭流涕,说自己也不知道。他一双手掌都被四棱刺钉穿了,软绵绵地垂落在地上,血流汨汨,染透蒲团明黄一角。那人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叹息,反手抽出四棱刺,干净利落地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仰头望向观音像。
蒲团上的男人双眼大睁,胸前两把四棱刺,只见手柄不见刃。
观音也垂目,不知在看谁。
那人用湿()漉的双手合十作揖,嗓音低哑,语气虔诚:“大开杀戒,实属无奈,我佛慈悲——见谅。”
他转过身,抬眼瞧见霍止,先是一惊,随即显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观音在上,霍止发誓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在看见晏司臣的那一刻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喉结滚动,好半天,才怔怔地说出一句:“晏司臣,下雪了。”
菩萨果然是大度的,晏司臣想。他看着霍止,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意转瞬归无,眼神也变得生动而柔和,甚至不自知地笑了起来:“是么?”霍止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晏司臣无可奈何,只得朝霍止走去。因为受了伤,步伐称不上快,在距离霍止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晏司臣埋怨道:“我走不动了。”话音刚落,霍止就大步上前,抬手将他按进怀里。
晏司臣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霍止箍散架了,他动作艰难地抱住霍止,轻声安慰着明显吓坏了的伴侣,“我没事,霍止,我真的没事。”察觉到肩上蔓延开来的滚烫湿意,晏司臣闭了闭眼睛。“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认真哄道:“都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了……不要生我的气,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