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到——”
宦官尖利的通传声有若旷野鸱鸮凄厉随风袭来,太后蓦地抬起头,待看清殿门外进来的年轻俊朗的男子,目中的警惕反倒平静了下去。
“是你啊,小貉奴。”
她有些失望地看了眼他身后,眉头旋即皱得更深:“念念呢?她不来送送我吗?好歹她幼时我也疼了她一场,连来送送我都不肯么?”
“你杀她生母,把她当作棋子一样戏弄于股掌之间,又为什么会觉得她今日会来送你?”
嬴昭负手立于殿门口,冷淡沉静的声宛若如银月色泻入。太后始终高傲蔑然的脸上才现出几分颓唐,狠狠瞪他一眼:“朕败给你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你终于给你那贱人娘报了仇是不是?”
“可杀你娘的不是我,是你的父亲,是你引以为傲的世人口中的挚爱你娘的父亲啊!他死了,我替你杀的,你这辈子都报不了仇的,哈哈哈哈……”
太后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看着他的眼神里却带了些悲悯。嬴昭面无表情地看她:“我只知道,逼父皇下令的,是你。”
“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哪有什么权力?”太后红唇轻勾,脸上的笑魅惑又得意,“子立母死,不是你们老嬴家祖上传下来的狗屁规矩吗?女人们给你的列祖列宗们生了太子就得死,这不是你们家的祖制吗?你爹口口声声爱你娘要为她废了祖制又怎么样,不过留她多活了几年,到头来,不也一样赐死了吗?”
“哦,对了,其实细究起来,你才是害死你娘的元凶。若不是你那畜生父亲一心要立你为太子,若不是你是长子,即便有我提议,你生母又怎么会死。”
“害死她的,是你自己啊,小貉奴。”
第67章
嬴昭幼时失怙,被迫长在太后膝下,这样的话他在太后殿中明里暗里不知听过多少遍。不过微微一笑,缓行几步:“还有吗?”
他按剑走来的一行一笑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太后无端背后发凉,被不知从何倏然灌进的冷风一拂,竟吓得朝后一闪,险些瘫倒在地。
嬴昭眼神嘲弄,蔑然地似在看一只待死的蚁虫,振了振稍显凌乱的衣袖:“母亲若说完了,便轮到儿子了。”
“儿子给母亲三条路。”
他轻轻拊掌,门外等候多时的三名宫人闻声而入,皆奉金盘,金盘上依次摆放着匕首、酒樽及一条白绫。
太后目光闪了闪,透出一丝畏怯:“你想对朕动手?”
她到底是久经风雨的政客,不待他回答,很快恢复了先前的不可一世,气定神闲地扶案坐起:“朕是你的嫡母,国家以忠孝治天下,你如何敢杀了你的嫡母。貉奴,你当真以为你的帝国是铁板一块、坚不可摧么?”
他若敢杀她,那些个本就心怀异心的州刺史、宗室王自会打着旗号兴兵。只要她仍是靖朝的皇后,孝字在上,他便奈何不了她。
话音才落,目光不经意掠到中间那尊酒樽之上,太后的面色忽然间褪作雪白,下唇猛烈地哆嗦了一下。
那酒樽……形制奇特,高足,银质,以鎏金在盏身上刻绘了精美的缠枝葡萄纹与七八童子,乃是当年胡国波斯来朝的贡礼。也是她鸩杀先皇时所用之器物。
可貉奴怎么会知道她当日鸩杀他老子的事?连这些细节都一清二楚?
“看来母亲是不愿意自己选了。”
嬴昭在那三方金盘间踱步穿梭着,脸上似笑非笑的,脚步停在了那樽酒盏之前,目光一扬,分明意有所指,“那便由儿替母亲选吧。”
太后脸上阵红阵白,半坐半伏地瘫在沙盘前,胸脯惊慌不定地起伏着,凤目一翻,顷刻流泻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来:“若是我不肯呢?”
嬴昭短暂地默了一息,看着盘上所盛高足杯。
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躲在暗壁间,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指使宦官给他缠绵病榻已久的父皇灌下了鸩酒。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失了和她虚与委蛇的耐心,目光冷冷的,如同飞霜冰雪落在太后身上:“长乐王已在进京途中,朕会把太后十六年前所为之事,一件一件地,替岳丈大人理清。”
太后宛如灵魂皆似了重击,表情还僵在脸上,那端,嬴昭已拂袖转身踏月而去。太后趔趄站起身来,厉声叫住他:“等等!”
“他、他果真不知道这件事吗?”
太后神色慌乱,却还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希翼。嬴昭头也没回,径直拂袖离开,三名宫人亦放下金盘迅速退下,殿外泻进的银色月光顷刻消散在殿门的吱呀声里。太后无力地跌坐于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尊酒盏,却有眼泪怔怔地顺着眼角落下来,还似少女时。
“好,很好。你果然比你的父亲狠心。”
她笑着连道了三个好字,伸手去端那盏酒。眼角有泪水绵延如雨地落下来,滴在杯沿上,落入幽绿的酒液中,消散了她的倒影。
她把酒液徐徐灌入喉中,被酒液的辛辣刺激得露出痛苦神色,唇边却勾起一抹笑,执着地望着映着煌煌烛火空无一人的门扉喃喃笑道:
“小貉奴啊。自古以来坐拥天下的都是孤家寡人,总有一天,你也会如我一般,亲朋散尽,故友远去。”
“母亲,在底下等着你。”
夜半,北宫突起火光。念阮像是心有所感,不安地自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