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从前每一次抑制蛊毒那样,取出了银针。只不过,这回夏至想错了,他落针的穴位和平时大不一样。
这一次,他不是要抑制蛊毒,而是想诱得蛊虫倾巢而出。
苏亭之平静从容地施完针,又从药箱内拿出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他回到床边坐下,用刀在阮筱朦和他自己的掌心各划了道口子。
他随手撂下刀,在自己的伤口处洒了些特殊的药粉,这药的气味对蛊虫有巨大的诱惑力,能把它们引过来。
他对着自己冒血的掌心凝视了一会儿,然后生平第一次心安理得地牵住了她苍白柔软的手。
掌心划破的地方紧紧贴合在一起,他握住的,是一条命。苏亭之郑重地,把自己的命交在她手里,她将不再被痛苦折磨,而他自己,将会无比煎熬地死去。
苏亭之到底还是下了这个决心。上次阮筱朦义无反顾地去了阵眼,他一个人难过了很久,他发现,原来承受她的永别是件多么撕心裂肺的事情。她若死了,苏亭之竟然再想不起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好在,她和楚蓦都活着回来了,上天给了他重新选择的机会。阮筱朦的蛊毒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山穷水尽,无人能救了,唯一让她活下去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命换给她。
那时,江酌对他说起这件事,他觉得江酌简直是疯了。可是现在,他静静地看着床上已是气若游丝的人儿,他终于理解了江酌的选择。
只是这件事,苏亭之从没打算真的让江酌去做,那碗难喝的药,是他新制的方子,用来驱寒毒的。江酌如果能回来,再喝上几副,应该就能痊愈了。方子已经留给了夏至,当时之所以骗江酌,不过是见不得他无所畏惧的样子,存心想要欺负他一回罢了。
蛊毒在一点点流向苏亭之,他静静地坐在床边,将阮筱朦的手执着地紧握。那一刻,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在郡主府的北园,他虚与委蛇,阮筱朦笑话他并无相思意,却非要弹一曲《长相思》。后来命运弄人,他们几番聚散,苏亭之在一次次悲欢离合中不经意间把她深深地记挂在心里,他懂了相思苦,却到了曲终人散时。
在角斗场重逢的那一次,苏亭之已经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可是,阮筱朦出手救了他,让他没有死在肮脏的铁笼里。他后来时常在想,若是那时就死了,他便一生都不知道师父所说的情为何物。他是大越人眼里的前朝余孽,是大成旧部眼中复国报仇的工具人,那样活着,终是不值得。
阮筱朦的双颊上渐渐泛了些许的红润,而苏亭之的脸色却显得越来越青白。
他又想起,曾经有一次,生病卧床的人是他,而守在床边的人是阮筱朦。那时,她玉雪生香的葇荑就在他脸旁,他想摸一摸,可是却不敢。
有些话,他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可是,他想一想,又觉得不说也罢。
阮筱朦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她对身边的朋友真诚磊落,待苏亭之也是如此。而苏亭之,选择默默地把她刻在心上,这一份珍惜、一份感恩,足以慰平生。
时间差不多了,他松了手,又去把药箱抱过来。自己的手豁着道口子暂且不管,先给阮筱朦止血包扎。
他包得很仔细,每一次缠绕,都是他不舍的心情。
“我答应了,下辈子,做你的弟弟。”
“只是这辈子,我不能等着你醒,亲口和你告别了,”他最后系了个结,又小心翼翼地把接头藏好,包扎得尽量完美一点,“我要走了。”
苏亭之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换了江酌来做,那生命终结前非人的痛苦他能不能承受得起。但是,苏亭之是很怕疼的。
他决定了,他要回云深谷去,在毒发的时候为自己准备好一个更痛快、更安静的结局。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挣扎着死去的样子,想保全最后的一点体面。
“你送我的玛瑙扳指,我带走了。”孤独的不归路,它将是唯一的陪葬品。
“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我配了很多兰花的香料,你可以每次放一些在香囊里。我配了很多,管用十年的,够不够?”
“十年之后……你就忘了我吧,你是我仇家的女儿,我曾经说过的,若他日再见,咱们终归只能活一个。”
“阮筱朦,我不恨你,你也不欠我。我到底是狠不下心来杀你,从此,我再也不必煎熬了,这一刻,其实我心里很自在。”
到了最后放手的时刻,温凉的感觉从苏亭之脸上滑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掌心包扎的白布上。
他起身说了句:“后会……无期。”
苏亭之出了营帐,夏至和裴纭衣都守在帐外。他俩道了声谢,与苏亭之擦肩而过,赶着入帐去察看郡主的状况。
裴纭衣瞟了一眼,总觉得苏亭之不对劲。这些日子,大家都担心郡主的身体,苏亭之也不例外,只是,还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脸色。
入了帐,二人都看出阮筱朦的气色好多了,右手包扎过,十分醒目。
夏至看了看裴纭衣,惊疑不定:“这是……”
裴纭衣想了想,转身奔了出去。
苏亭之牵了匹马,正要离开,同样是右手包扎着,分明是刚才随意包裹的,比阮筱朦那个潦草许多。
裴纭衣拉住他的缰绳,急匆匆地问:“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