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不辞而别
秘阁修撰、知磁州、河北义兵总管宗泽字汝霖,婺州义乌县(今属浙江)人,今年六十八岁。秘阁修撰也同直龙图阁等一样,是文官的荣誉职衔。在专制腐败政治下,黄金下沉,粪土上浮,便是官场的筛选规律。他三十三岁进士中举後,整整屈沉了三十五年,屡次被贬降。最後的一次因为修建劳民伤财的道教神霄宫&ldo;不虔&rdo;,而遭宋徽宗的重罚,罢官四年。宗泽的三个成年的儿子都已去世,一个儿子幼时夭亡。心灰意懒的宗泽认为自己年近古稀,不必恋栈,本拟上章请求致仕。由於金人的进犯,才激发了宗泽为国效命的雄心,他把儿媳和孙子辈全部送往镇江府,自己和幼子宗颖单身前往河北前沿的磁州(今河北磁县)赴任。
同相州相比,磁州是个小州,周长只有八里多,州城面积大约只及相州城的五分之一,宋时的城一般都是土城,只在城门等处铺设砖石。宗泽到任後,也只是将州城用泥土重新加固。金朝以五千人进攻州城,宗泽亲自披甲登城,指挥义兵用神臂弓击退金兵,斩敌几百人。
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宗泽巡视城防回衙,开始和儿子读《孙子兵法》和《武经总要》。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须发全白,身材矮小清癯,然而在国家危难之际,却似乎有用之不竭的精力,天天夙兴夜寐,在忙碌之馀,就学习兵书,研讨军事。他常对人说:&ldo;我本不知兵,然而军兴之时,不知兵者又如何为朝廷效力!&rdo;在他的告诫和督促下,宗颖和本州其他文官也都学习兵法。父子俩正在讨论&ldo;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rdo;一句,有巡绰马兵进来报告,说康王一行将到。父子俩就放下兵书,出城迎接。
磁州西部有一条滏水,绕过州城的北、西、南三个城门,向东南注入漳河。当夏季水盛,正好成为州城的天然屏障。如今寒冬水枯,宗泽骑着马,率领二百兵士出南门,踏冰过河,行不数里,正逢康王一行。双方会面後,刘浩率本部人马回相州,而汪召锡与三名吏胥随同进城。众人来到城下,已近黄昏时分,康王望着城楼问:&ldo;宗修撰上奏说,磁州有兵一万五千人,为何城上兵卫如此寡弱?&rdo;王云笑着说:&ldo;莫不是宗修撰妄言,欺诳朝廷!&rdo;宗泽正色说:&ldo;臣子之道,岂有欺诳君父之理!磁州禁军,本有马兵三指挥,步兵六指挥,如今不足七百人。宗泽所能仰仗者,无非是本州底义兵,他们平时在家,有事点集。如今财困粮乏,区区磁州,如何支付得一万五千禁军底俸禄?宗泽身为义兵总管,屡发公文,可惜诸州至今都未团结义兵。&rdo;
康王等到州衙後,宗泽吩咐进膳,自己却退出厅堂。吏胥们送来了煎羊肉、炊饼和小米粥。炊饼本名蒸饼,因为避宋仁宗赵祯名讳,改称炊饼,类似今天的馒头或蒸面饼。康王见到晚饭如此简陋,食具又是清一色耀州粗黑瓷器,面露不悦之色,高世则问:&ldo;宗修撰为何不与自家们共进晚餐?&rdo;一名吏胥回答:&ldo;宗修撰晚食,从来不过是稠粥一碗,咸齑一碟。煎肉、炊饼,专用以待贵客。&rdo;到此地步,众人自然无话可说。
宗泽晚饭後方到厅堂陪客,按当时习惯,吏胥端来无糖甘草汤,供大家饭後饮用。宗泽一面喝汤,一面说:&ldo;兵荒马乱之际,招待多有不周,切望九大王与诸公海涵。据被俘敌兵供称,金虏二太子已带兵过河南下,九大王与诸公北上磁州,恐不得与二太子相会。&rdo;说得众人哑口无言。王云正待想话辩解,宗泽又说:&ldo;据敌俘供称,肃王已被虏人所杀,九大王若去虏人军前,恐难逃肃王底下常王尚书,闻得尔以全家百口力保九大王底性命,只怕到时虽斩尔全家,又有何益?&rdo;肃王被杀其实是不确实的情报。康王突然慷慨地说:&ldo;为救宗庙、社稷,岂知有祸福,岂知有死生!&rdo;宗泽对言不由衷的康王报以微哂,因为他已通过吏胥,向康王的随从打听到来者明知金军渡河的消息。
王云曾与宗泽有过几次争议,他也知道宗泽曾专为康王出使上奏,说自己&ldo;张皇敌势&rdo;,是个&ldo;诞妄之士,必误国大计&rdo;。王云在官位较低的宗泽面前,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体面,他改用粗话强辩说:&ldo;你这个不晓事底老汉!全然不识道理!如今唯有九大王出使,此外又有何救国底良方?&rdo;宗泽不愿同他争吵,说:&ldo;我等身为大宋臣子,当同心协力,共赴国难。依泽之见,虏兵南向京师,後方空虚,倒不如合五州之兵,直捣真定。此亦是围魏救赵之计。泽虽不才,愿统本州义兵为前驱。如今京师消息不通,九大王在外,正可便宜行事。以九大王之尊,请相州汪直阁调遣五州之兵,知州们岂有不从之理?&rdo;按照制度,宗泽仅为一州之长,只有任主管真定府路安抚司公事的汪伯彦,才有五个州的调兵权。
不待康王开口,王云抢先说:&ldo;九大王奉命出使,主上未曾委以统兵之权。&rdo;汪召锡听宗泽提到父亲,也说:&ldo;五州兵微将寡,但能尽守土之责,收复真定,非自家们底职事。&rdo;宗泽说:&ldo;收复真定,非宗泽底职事,却是汪直阁底职事。不复真定,汪直阁岂不愧对朝廷?宗泽已至风烛残年,出守磁州,本非贪图禄位,当国家患难之际,不能扶危持颠,却是愧对朝廷!&rdo;他激昂慷慨的声调,使高世则有所感动,但他不便附议,只是向康王传递眼色,康王说:&ldo;攻打真定,恐亦是远井不救近渴。&rdo;宗泽说:&ldo;河北已下清野之令,虏人粮草不丰,即便到开封城下,亦不能持久。王师收复失地,断虏人後路,乃攻其所必救。&rdo;宗泽苦口婆心地劝说,而康王等却固执己见,最後只能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