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怪马车外跪着的少年衣着单薄,几缕碎发黏在额上,露出额角一道疤痕。谢洵没料到拦车的竟会是吴佑承。少年一张唇咬的极紧,抬头看向马车上的人,浑身战栗,“谢大人,草民斗胆一问,兖州闹灾一事可是真的?”谢洵忽而想到他?是兖州人,心念一转点头道:“春闱放榜在即,旱灾一事自有朝廷出力,吴贡生不必担忧。”吴佑承垂首,面色却愈来愈白,只喃喃道:“不是的大人,天灾人祸若是发生在兖州,哪怕朝廷派遣精锐,也不会轻易解决的”谢洵走下马车,只能看见少年不住摇头,眸中尽是惊疑之色,此处虽无人,但吴佑承这样跪在这里难保不会引来闲言碎语,便准备上前将?人扶起。赶在他?动作之前,马车却晃了晃。元妤仪掀开帘子,自然也看见了这幅场景,并未躲闪,而是走至谢洵身侧。地上跪着的瘦削少年后知后觉地听见动静,抬眸看见不远处的年轻女郎气度雍容华贵,忙行礼道:“草民吴佑承,拜见公主殿下。”元妤仪只听过他?的名?字,还?未见过人,如今倒算巧合,看着和元澄年纪相仿的少年,她的语调不自觉放轻缓了些,“免礼。”少年额上冷汗涔涔,却并未起身,只是嘴唇嗫嚅,身形微颤。元妤仪有些不解,但对眼前的少年却狠不下心?,神情亲切道:“吴贡生似乎有事要同?本宫说,不妨来公主府?”少年怔愣道:“公主,草民,草民”他?今日?冒死?阻拦公主车驾,为的就是迅速将?心?中所求敲定,这些日?子他?同?许多其他?的考生住在国子监,也听闻了许多本朝事宜。景和帝是少年君主,众望所归;可?是少帝胞姐靖阳公主却有牝鸡司晨之心?,就连他?当初一心?信赖的谢大人实?则也是公主的裙下臣。可?是事已至此,吴佑承无路可?走,卫老尚书既给他?指了这条路,他?自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问一问。蓦然,少年眼前出现一片墨绿袍角。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曾经无比信任,也是卫老尚书让他?求的那个人。谢大人面似谪仙,哪怕这段时日?曾听了那样多诋毁他?的话,吴佑承仍执拗地抱有怀疑的态度,何况这样的人看上去实?在不像能沾染上世?俗情爱的人。谢洵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淡声道:“你平白无故跪于此处,若是被有心?人编排,可?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将?殿下置于何地?”吴佑承纷乱如一团乱麻的思绪骤然被理?清,匆忙起身道:“是学生考虑不周。”可?是面前人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入神地看着回?府的少女。良久,谢洵迈步跟上,嘴角流露一分浅淡的自嘲,声音几乎听不清。“她不会怪你。”谢大人的身姿明明是那样挺拔,那样赏心?悦目,可?不知为何,吴佑承却只在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化不开的落寞。元妤仪坐在正厅的圈椅中,看着站在屋中的少年,也没有言语打探的意图,开门见山道:“你冒着死?罪来公主府,是想说什么?”少年似乎下定决心?般朝元妤仪一躬身,沉声道:“草民想同?您和谢大人同?去兖州。”空气倏尔静止。元妤仪也没想到他?竟是为此而来,只是岔开话题道:“你苦读多年,跋涉月余赴京赶考,如今放榜在即,亦有殿试未过,可?知你这一走要担负些什么?”吴佑承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谢洵,又转向坐在主位的少女,嗓音微涩。“留在上京安心?备考,等待吏部授官,自此飞黄腾达;若选择此时离开,自有其余考生参与擢选,一切化为泡影。”元妤仪看向他?的目光更加不解,却并未在少年的眼神中看到愤懑不甘,她轻声道:“你可?要想好,如今离你这些年为之努力的只差最后一步。”谢洵给她的名?册很详细,元妤仪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兖州人,而兖州突发旱灾,民不聊生的消息只怕也瞒不住,游子远行,惦念家人也是情理?之中。她只是有些惋惜。吴佑承撩开简朴的衣袍,脊背笔直地跪了下来,垂眸道:“草民知晓要承担的后果,也知晓谢大人和殿下对我的栽培与照拂,如此大恩,结草衔环也难以还?清。”在泥泞和旁人偏见中长大的人,总会不安,也会对周遭人的变化格外敏感,吴佑承能感觉到谢洵对他?那几分欣赏,但他?并不排斥,相反十分感激。正如伯乐与千里马,若非家乡情况紧急,他?也绝不会选择半途而废,更何况,母亲还?在家等待着他?为父亲平冤的消息。“我年轻,还?有无数个三?年可?以等待、可?以再考,彼时也绝不会让殿下失望;可?是天灾之下,家中母亲年迈,授业恩师身有残缺,唯有守着母亲与老师,臣心?方?安。”元妤仪和谢洵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以及显而易见的了然。“好,本宫答应你。”此行兖州,正愁没有本地人引领,得不到真实?的信息反馈,难免被蒙蔽,倘若吴佑承心?意已决,对朝廷而言,也是一大助力。少年难掩喜色,他?独自一人从兖州来上京,一路风尘仆仆,若是返程能与朝廷官员同?行,自然是事半功倍,也能早日?回?家。“草民叩谢殿下!”坐在主位上的少女却轻轻将?手?中茶盏放下,站起身道:“方?才吴贡生有一点猜错了,真正要栽培你的不是谢大人,亦非本宫,而是当今陛下。”“吴佑承,你能懂吗?”少年一怔,良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在这一刻与那些旁人杜撰的闲言碎语彻底泾渭分明,也终于明白了老师曾对他?教导的“朝堂之事朝夕变换,要学会用?眼睛去看。”……吴佑承离开后,已近午后酉时。日?头暖和起来,风轻云淡,连天色也渐渐黑的晚了些,天边的暮云层层叠叠,渲染出一层淡淡的灰色。元妤仪一步步朝廊下走去,仰首望着眼前的天与云,一言不发。谢洵沉默地望着安静的少女,只觉得一股难忍的心?痛在四肢百骸缓缓蔓延,明明这些她可?以躲避,可?以不用?承受。“殿下怕么?”他?站在她一步外,轻声问道。元妤仪闻言缓缓转头,看到谢洵眸中一闪而过的关切,唇角绽开一抹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惧无怖?”劝她的话就卡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谢洵长睫微垂,主动道:“吴佑承的事,殿下不必惋惜,待兖州事了,臣会上书请求陛下酌情增加殿试。”元妤仪有些愕然,下意识道:“你……”谢洵竟愿意冒着被诋毁的风险去举荐一个乡野贡生,况且此人已经明确了真正该效忠的主。吴佑承已是一枚明棋。但她及时止住,并未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谢洵多次向她许诺,哪怕她心?中再有防备,也不能屡屡反问。须得尝试着重新去相信他?。但朝夕相处许久,哪怕元妤仪只说了一个字,谢洵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青年面色坦然平静,眉眼淡漠无甚波澜,只在少女面前染上一抹温色。“敢于取舍,心?怀道义,此人是可?用?之才,历朝历代,对待真正的人才,便是破格一次又有何妨?更能彰显陛下胸怀。”元妤仪定定地直视着他?,似乎要在他?眼底捕捉到那一丝隐晦的野心?,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驸马当真从未想过位极人臣吗?”谢洵对上她打量的目光,感受着心?底的跳动,肯定道:“从前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