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门口,宣宁侯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半拍,多吃了几十年的饭,他隐隐约约能猜到殿中等待他的,将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场景。景和帝没他那样的顾虑,摇摇晃晃的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谢老侯爷在他身后,闭上了眼,无论面前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不大敢看。而皇帝没管心中天人交战的宣宁侯,忽略了面前的青年,径直向内殿走去,榻上的人酒意未散,睡得安稳。“皇姐?皇姐?”景和帝试着唤元妤仪,人还在睡,呼吸绵长,十分安稳。人没事就行,两个醉鬼独居一室,元澄首要担心的并非名誉,而是他这位皇姐的安全。男女之间力量总是悬殊,万一这一会儿,他姐姐受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元澄不敢想。少年皇帝如今个子长高了许多,再抱起女郎便觉得很轻松,不像小时候那样吃力,又解下身上的斗篷,将仅着襦裙的皇姐裹了起来。而始终在门外等着的宣宁侯也缓缓睁开了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他那找不见的小儿子,身上的雪白锦袍衣领凌乱,束起的发也垂落几丝。唯有面上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平静。谢侯爷一时讷讷,被雷劈似的怔在原地,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方才陛下进来时,并未看到二人颠鸾倒凤的情景。若是素来尊崇胞姐的陛下见此,只怕会一剑削了他这逆子的脑袋。谢洵的情绪沉静的有些古怪。谢老侯爷见惯了他这副样子,在侯府,小儿子不听话,忤逆长辈时总要被罚去祠堂,跪上两三天,出来也是这样的一张木头脸。对此有些意外的反而是景和帝,自他进殿,便觉得这个谢二公子有些过于平静了。如今皇姐还睡着,无人与他对质,是他为自己辩驳的最好时机,可他偏偏一句话都不说。是不敢,还是另有打算?少年眯了眯眸子,仔细地将人看了一圈,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若是前者,倒也在意料之中;可若是后者元澄背过身,挺起的脊背为怀中的皇姐挡风,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就是宣宁侯的二公子?”谢洵将衣领拢起,散乱的发拨在耳后,乍看上去,他还是那样不染纤尘;同样,也为世人所不知的,谢二公子。他附身跪拜,朝景和帝行礼时不卑不亢,“臣谢洵,叩见陛下。”参加宫宴之前,谢洵做了一万种打算,却从未想到,撑伞说完,已有眼尖的内侍推开门,景和帝带着一众内侍宫女离开。绀云跟在皇帝身后,见公主无事,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走时最后看了眼还跪在原地的谢二公子,一时百感交集。果如何梡所言,这人的相貌人品看着都是上乘,可偏偏不是谢家的嫡长子,将来自然也不会是谢家的下一任家主。这样的身份,公主她若是知晓绀云拧眉,快步跟上皇帝,垂首不敢再想。罢了,陛下今夜已然发了话,谢二公子是何结果,都要等明日公主醒后再做打算,她只需将这桩阴差阳错的事如实告知殿下即可。至于这人是死是活,便看天命了。长庆宫很快安静下来,皎白的月光顺着敞开的门洒进来,冬夜的风总是格外冷冽,刮在人身上像是一把把尖刀子。宣宁侯从方才的呆愣中回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直冲天灵盖的愤怒。他快步上前,一掌打在谢洵的脸上,这一掌力道极大,青年脸上立时肿起一道红印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谢老侯爷眼眶发红,对着谢洵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圣人有云,礼义廉耻,你自幼读书,圣人之言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骂完又觉不解气,对着青年心窝就是一脚。宣宁侯面目狰狞,彷佛眼前的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的宿敌。谢老侯爷一面扶着自己头上打乱的发冠,一面怒斥道:“你学的礼法,就是这样学的吗?礼法给你的胆子,让你唐突公主?!”谢洵一言不发,他早已麻木。这不是第一次挨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挨打,但他会竭力逃出去,让牢笼中所有欺辱他、欺辱母亲的人,都付出代价。方才拢在耳后的头发又垂下来,触到宣宁侯打出的伤口时,被激起火辣辣的疼。身上是疼的,可谢洵脑子里却萦绕着老侯爷方才说起的“礼法。”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话还是他提醒靖阳公主时的理由,可公主却不听他的话,确切来说,是醉鬼根本没将礼法放在心上。谢洵还记得她迷蒙中露出的表情。一弯细眉蹙起,眼中覆了一层水雾,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宣宁侯斥责了他一顿,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根本没听他说,神游天外,神态从容的模样像极了他厌恶的那个人,谢老侯爷更来气。每当看到那张脸,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谢睢之都会产生极其复杂的情感。当年被那人彻底压了一头,如今生了儿子,还是个忤逆父亲的反骨。谢老侯爷觉得自己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这次原本就没打算带你赴宴,是你在为父面前以你娘起誓!本侯这才软下心,原想着你已弱冠,带你出来交际交际也是好事,却不料你这逆子竟闯下如此大祸!”“谢洵,你实在是太让父亲失望了。”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以为这是多么慈爱的父亲,多么不懂事的儿子。谢洵只觉得好笑,每次他被主母处罚时,这位待他慈爱的父亲也是这样的说辞。而他,又什么时候让父亲满意过呢?父亲待兄长寄予厚望,无论他有多么优秀,多么认真地完成夫子的课业,父亲也总是对兄长不满道:“从渊,你怎么能连衡璋都不如呢?”在父亲眼里,谢洵倘若有一点冒尖的苗头,便是大逆不道;他越优秀,他越受旁人的夸赞,父亲待他便越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