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崇一看宣景过来,不顾病体而起身,紧张地问:“陛下当真准备与蛮国和亲?”谢恒沉重点头。霍崇颓然坐回榻上,贴着数根银丝的满布皱纹的眼角微微湿润。谢恒咬牙:“是我没用!”霍崇摇头,略显凌乱的白了大半的发丝更衬得他苍老又颓然:“将军已经尽力,今日朝堂之上的情况我已有耳闻。将军与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据理力争,但可惜两位殿下在朝中树大根深,将军自然难以撼动,且陛下也更加倾向于和亲,甚至连王爷都……”“我知道,父王担心被陛下猜忌,而陛下也不愿意继续打仗,陛下眼中的国泰民安,便是尽一切可能避免战事。”霍崇闭了闭眼:“既然将军知道陛下的心思,又何必……”谢恒攥紧拳头,“正是因为知道,我才更加不甘!”“可怜卫泰,卫家父子俩相继埋骨沙场,最后却只换来一个和亲了事的局面。从前卫泰曾说,即便身死,他的魂也要守着南境。若他真在天有灵,来日看到南境红绸铺路、仪仗浩荡,该是何等痛心!”霍崇嘴唇微颤,眼中湿意清晰可见,“踩着将士们的尸骨千里和亲,英灵难安啊!”宣景狠狠一闭眼,“野蔓有情迎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霍崇双目浑浊,嘴唇抿紧却又泄露几丝颤抖,鬓间仿佛又生华发,从没有哪一刻让他像现在这般显得老态龙钟!宣景:“我清楚如今朝中情形,也知晓武将艰难,正是因为我都清楚,我才一定要回京。想要改变这一切,只能从根本下手!”霍崇点头,他知道,也都明白,宣景不是重权贪利之人,可是若不将权力握在手上,便没有话语权,有些事情就改变不了。就如同今日在朝上的情形一样,一个拥有北境兵权的昭武将军,并不足以在朝堂之上为边境将士争取到一个不让他们寒心的结果。“眼下将军准备如何?”“和亲之事既然已经不能改变,那就只能抓住我们能办的事。”霍崇不解:“将军的意思是?”“劳烦霍叔给显扬去一封信,让显扬跟陛下请旨,暂代卫老将军的位置。”卫显扬,卫泰的孙子。当年南境陷入战乱,卫泰就将唯一的孙子卫显扬送到北境。当时的卫显扬年仅十岁,比宣景小上一岁,两人年纪相仿,便都跟在霍崇身边学习武功兵法。两人都心高气傲,学习中也总爱互相较量,一同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比拼谁杀敌的数量多,久而久之就在刀剑之下成了有着过命交情的好兄弟。直到卫显扬十五岁那年,他的父亲卫铭战死沙场,他才回去,接替了父亲的军职继续冲锋陷阵,于大小战役中闯下威名,甚至远远超过他的父亲。即便还赶不上宣景,却也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当初卫老将军便是因为朝中无良将才不得不以高龄镇守南境,如果卫老将军能再坚持个两三年,卫显扬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可惜卫老将军终究没能等到那个时候,而卫显扬也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最快成长,他甚至都没有过多时间去悲伤。即便朝廷已经在筹备和亲,可南境仍旧急需一位如卫老将军那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以震慑蛮国的狼子野心!作者闲话:【求推荐~大家有推荐票的多多投票哦~~】安魂霍崇恍然大悟地点头,“将军考虑得对,陛下就算主张和亲,这时候对南境将士也多有愧疚,特别是对显扬。若是显扬在此时上书要求顶替卫泰的位置,陛下应允的可能性也会很大。让显扬执掌南境无疑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如此也算是对卫泰在天之灵的安慰。”即便现在显扬还不如宣景这般能在战局中运筹帷幄,可总要比陛下随便派遣一个武将过去要强。不是他们不信任朝廷,而是届时这个职位一定又会成为太子和三皇子争夺的对象,被派去南境的人未必有实力,但一定会是太子党或者三皇子党,这样的人又岂会真的将边境百姓的安危真正放在眼中?只怕到时整个南境都会沦为博弈帝位的筹码!霍崇立即下床要到书桌边去写信。宣景没拦着,事态紧急,而且他也可以理解霍崇的心情,换成是他,只要有口气这时候也要赶紧写信。宣景给霍崇磨墨,准备纸笔。虽然宣景跟卫显扬也交好,不过这封信还是由跟卫老将军交情甚笃也占着长辈身份的霍崇来写最为合适。为了避免信笺被拦截,霍崇用的还是军中密语,只有南北境的军中高层才看得懂,也就不必担心信笺落在心怀不轨之人的手上,借此攻歼霍崇和卫显扬。尽管现在朝堂上看着还算平和,但宣景知道,一定已经有人盯上南境统帅之位了。待霍崇将信写好,宣景便用经过专门训练特用于传递消息的鹰隼将信送去南境,只希望一切都来得及回去厉王府时已经暮色浓重,宣景只觉得满身疲惫,比连着打了几天的仗都累。陆潇和胡靖看在眼中担忧在心里,只恨自己能力有限无法为将军分忧,最后都乖乖去找先生继续学习算账,他们多进步一些,才能更多帮衬到将军。书房一片寂静,宣景连灯都没点,四面窗户闭合,比院中还要黑沉。坐在书桌后的宣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由黑暗将他完全包裹住,若是谢恒在,定能从宣景身上感受到一种比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感觉。久久,宣景才起身,来到书架旁,取下最顶端的一个已经落了灰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根墨玉笛。年少时候他也曾贪玩爱闹,对许多东西都感兴趣,笛子便是其中之一。他在边关跟一个伙头军学会了吹笛子,第二年卫显扬就送了他这根墨玉笛,说是千辛万苦弄来的,还出自大家之手。最初他爱不释手,时常吹奏,听众便是卫显扬和其他军中将士。可后来随着战事增多,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宣景吹的就少了。没两年后卫铭战死,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少年稚嫩的卫显扬赶回南境,宣景也已经完全以霍崇的身份沙场征伐,这墨玉笛便在某一年回京之后被他留在了书房之中束之高阁,再没带去过边关。他一天天成长,越来越看明朝中形势,也就没有了吹奏的心情。如今物是人非,宣景攥着墨玉笛,沉默半晌后转身出去。夜色掩护下,宣景来到南郊将军冢。将军冢,是朝廷在北郊青芒山上为大瑾建国以来所有战死沙场的将军们划出来的一片墓地,里面都是衣冠冢。大瑾国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高祖当初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亲如一家。这将军冢也正是高祖所设。并不是所有征战沙场的将军都能马革裹尸还,更有许多忠骨永埋沙场,比如卫铭。朝廷会在将军的死讯传入京城之后便先在这里设置衣冠冢,不论是否有尸体,这里的衣冠冢会一直设立下去,清明寒食会有专人前来拜祭。前两日卫老将军的死讯传入京城时,朝廷便已经在着手设立衣冠冢,今日傍晚才刚刚完成。也正好就在今日,朝上定下了和亲的决策,何其讽刺。孤身站在山头,迎着烈烈寒风,宣景抽出腰间墨玉笛,正准备吹奏一首哀乐以祭奠卫老将军父子,忽闻远处传来一阵幽幽琴声。沉重的音色、黯然的曲调,呼应而出不能承受之悲痛,却又绵绵不尽永恒的安息。这是安魂曲。宣景奇怪,是何人在这夜半时分来将军冢悼念?细细辨别方向,似乎就是卫老将军衣冠冢的方向。他有心去看看,但眼下曲子正在关键部分,宣景止住脚步,降笛子横于唇边,合着琴声吹奏起来。幽幽琴声伴着悠远清亮的笛声,时而悲壮时而祥和。于怀念和哀悼之中喷涌而出悲痛之情,辗转过后便是怀揣着祭奠的安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