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英不说话了。贺鲁向他面上觑了觑。公主与叶护有私,黑沙南庭人所共知,但眼下提起来,像是有意在唐人跟前炫耀的意思,这倒要掂量掂量了。他高大的身躯低下去,谨慎地斟酌了一番。“方才公主说把他赏给您……”哥舒英把眼一横,“公主被窝里的勾当,你别问!”理不直气也壮的拽劲儿,震慑得贺鲁眼珠子溜溜打转,脑子里更蹦出想象中那只涂抹蔻丹的脚趾来。这一惊马上醒了神,诺诺道是,“属下不敢打听,请叶护自便。”一面说一面收紧缰绳,慢慢退到哥舒英身后。这时隐约已可看见黑沙城的轮廓。原来所谓王庭,就隐藏在深邃的峡谷之中。嶙峋的赤红岩石高耸入云,抵挡住大漠的狂风沙暴,留住一湾宁静的谷地,入口处用黑曜石铸造大门,跨度七八丈的圆拱门,顶上挑起威风凛凛的狼头,两侧十来面三角旗帜,用黑底金线勾勒出狼头。这是突厥人起源的标志,代指王庭,亦可代指默啜。哥舒英见了狼旗,狂性大发,塞两指入口,发出尖利的呼啸。城头上兵将遥遥向他挥旗致敬。他便猛地夹马扬鞭,飞驰而去,却远远兜了个圈子,忽地勒马转向,冲着武延秀冲来,转瞬擦着马鬃掠过,差点撞个人仰马翻。武延秀歪歪倒倒坐在鞍上,反应很慢,看他压低身躯俯冲而来,吓得抱住马脖子就往侧边倒。那牵缰绳的小兵‘咿——呀!’地喊了声,没拽住惊马。它高高扬起前蹄,错步后退,武延秀一把没抱住,两腿甩脱了鞍。就在哥舒英张开臂膀打算捞他一把时,就见他像个风里的鹞子,顺势一荡,长长的右腿甩起来,又坐上去了。刹那间两匹马错开身,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恍然无迹,唯落在哥舒英眼里。他提紧缰绳,再度兜头转向,重与武延秀并肩。“郡王功夫不错啊!”他说汉语,不等武延秀回答,两腿一夹,飞驰而去。贺鲁对他狂放的行径习以为常,瞧小宝被人打横捆在马背上,团手团脚,像个螃蟹,也亏他个子小,要是大汉,这么绑着就受罪了。哥舒英走了,小宝梗起脖子,随着马背颠仆起落,吃力地勾起头,力图对话时能直视贺鲁的眼睛。“他是叶护?他和公主兄妹……”“他是可汗的义子。”贺鲁打断他,明确道。“并非亲生,可汗有儿子,有兄弟,不止一个。”小宝瞠目,叶护乃是突厥国中二把手,地位仅次于可汗,通常由可汗的儿子或者弟弟担任,偶有太子之意,可汗暴毙,便由叶护继位。他很想发一通不敬之论,可是受限于支离破碎的语言,只能简短发问。“那为何他是叶护?”贺鲁不答反问,“你们呢?侄孙,是什么意思?”小宝说那不是明摆着么。“哥哥的儿子,叫侄子,哥哥的孙子,叫侄孙。”“嘶——”贺鲁手底一紧,讶然勒住马缰。力道太大,逼得那马哕哕长嘶,高抬起前腿咣当砸下,众人瞠目瞪着他,小宝摇晃的脑袋荡远了,也是满眼疑惑。片刻他猛夹马腹疾步赶上小宝追问,深褐色的眼瞳瞪得溜圆。“你说他不姓李,他姓武?”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风沙里只有令人尴尬的沉默。贺鲁一鞭子抽上小宝大腿,疼的他龇牙大叫。“打得好!打得爽!”却见贺鲁眉头一皱,转身冲向武延秀,小宝忙放声大喊。“郡王!郡王!你是哑巴,你别在人前说话!”武延秀距离不远,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两个互相刺探。可是只言片语,许多词汇不懂,揣摩不出什么意思,眼看贺鲁欺到跟前,探身夺过缰绳,拽马靠近,用汉语逼问。“你姓什么?”腔调古怪,含义却很清晰。武延秀侧眼望过来,目光生冷,死死咬着后槽牙。突厥人寒酸,骑马没有马鞍,就把几张破羊毛毡子搭在马背上,毛扎扎膈得他浑身长刺儿,还格外颠簸。贺鲁问了不应,发狠劲儿,一手绕紧缰绳,拽的他咫尺之内,反手从身后箭囊拔了根利箭抵住他咽喉,咻咻的粗野的臭气喷得武延秀皱眉欲呕。他仰着脸,水光纵横在灰败污糟的面上。很年轻,凌乱的发丝,虚弱憔悴,因在沙里埋得久了,眼梢眼皮红霾连片,喝醉了似的波光粼粼,美,又强撑着凶。笑了声,破口大骂,“我姓什么,我姓你祖奶奶!”前半句是汉语,后半句是地道的突厥脏话,王公贵族不能张嘴,地痞逃兵才说得出口,骂的贺鲁一愣。“骂得好!就姓他祖奶奶!”小宝只恨两手绑在背后不能鼓掌,高声助威,就被骑马带着他的小兵狠狠攘了一把,痛的他嗷嗷叫。贺鲁盯着武延秀,箭头戳进皮肉,压出个三角的窝坑,慢慢被血填充,他也是无赖秉性,越疼越要逞能,目光刀锋凛冽,寸步不让。贺鲁莫名其妙想,亏得是个男人,这副痛快带劲儿的脾性,要是姑娘,非叫叶护糟蹋了不可。想到叶护,恶从胆边生出,仍说汉语,却是防备手下。“这件事,除了使团,还有谁知道?”武延秀恶狠狠挑衅。“你呀!把你杀了,谁都不知道!”贺鲁松开箭头,沉沉警告他,“那你咽住这话,别叫人漏出去。”“你——”“我帮你想个主意,就说你是女皇的爱孙,李显的儿子,因宠爱赐姓武,好比李旦不也改名叫做武轮么?”贺鲁长了张老实人方正堂皇的面孔,甚至还冲他眨了眨人畜无害的眼,单看那副神情,绝猜不出他胆敢教人蒙蔽可汗。武延秀愣了下。意识到突厥人外貌上的又一个不同,眸色多变,方才那位公主是天空一样的浅蓝,贺鲁则是近似于黑的褐色。“城中另有一人自称郡王,公主嫌他老,没进牙帐就甩手走了。”贴近提醒。“得亏如此,可汗深感歉意,尚未论及他姓武姓李。”武延秀一挑眉,仰天大笑,头发上的黄沙呛进喉管,咳嗽起来。城门越来越近了,狼旗上金丝线熠熠生光,一夜之间闹出真假两个郡王,待会儿还有硬仗要打,不过当务之急是他要先洗个澡。他胸有成竹,斜眼打量贺鲁,越看越有把握,单刀直入地问。“敢问将军年龄几何,家中可有妻儿,公主也嫌你老?”贺鲁腾地一下直起身躯,差点跌下马去。高过八尺的威猛大汉,被这话吓得,面孔耳根红成一片,像条烤熟的鱼。心头七上八下忙慌,硬着头皮解释。“你听岔了,我是说,是说——”武延秀白他一眼。他高而挺秀,肩宽却薄,站着不比贺鲁矮,坐在马上就差一大截,对比贺鲁那副铁塔样的身躯,纤弱得不似武将,气魄却丝毫不差。“我对你家公主毫无兴致,想来她对我也是。”贺鲁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又听他道,“所以咱俩,可以交个朋友。”“——朋友?”贺鲁惴惴然,心虚又后怕,不明白这外乡人从哪瞧出了端倪。武延秀试出他一丝漏洞,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明眸桃腮,污泥不掩国色,却有刀刻样线条刚毅的高鼻梁和窄下巴,真真儿兼具男女观音之相。公主喜欢观音,贺鲁每每从过往商旅手中买到或是抢到,总要揣摩许久,再去献宝,以便从公主的娇嗔或嗤鼻中总结规律,投其所好。唐人观音男女并存,男观音留八字胡,女观音梳发髻或戴花冠,姿态婀娜,一手持净瓶,一手轻轻搭在纤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