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娘带骊珠洗脸回来,正被琴娘提着谆谆教导,说的小脸儿通红。那头侍女挪开熏笼,摆了张八角大案,冷盘上桌,已是预备吃饭了。“你想想还要什么?”“嫁妆单子臣瞧过了,丝绸草药而外,多有佛像、珠宝、书卷绘画,并植物种子,拢共十余车,如此押车之人便有百余,加上随行的占卜、太医、工匠、侍卫等等,拢共三百余。”武延秀的话头倏然一转。“臣想请太孙向林将军疏通,准臣带几个兄弟同行。”“这个容易!”李重润一口答应,“要你置身险地,带几个心腹,原是应当。”“臣还要个特批!”武延秀打蛇随棍上。“许臣的伙计在太原城里开个铺子,贩马的利钱也好,贩香料的利钱也好,交托那处,每当朝廷使者往黑沙南庭传信,让他随队,送钱来给臣花!”李重润打量他的面色。这些都是小事,答应了他,便是有财有势,又是剑走偏锋,独个儿去冒险,应是投了他的脾性,能激发出潜力。点头应了,前后总结一遍,预备起身去主持宴席。“郡王的爵位不能再提了,但上四卫将军并左右羽林皆有空缺,况且郡王年轻,回来时若想再往州县历练历练,也容易……”“太孙且慢——”武延秀深深吸了口气,推翻他开出的价码,另辟蹊径。“臣此去,若只当细作,里应外合,传递消息,兴许能给默啜添点小麻烦,但定然打不散突厥。”李重润一哂,随手把茶杯放回桌上,“你想领兵?”武延秀摇头。“臣有自知之明,宗室领兵,由汉至唐,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尤其臣姓武,武家篡唐十年,行事便带贼影儿,比宗室又不如。”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李重润点点头,慢条斯理道。“兵权确是断不能给,但张仁愿知人善任,如何用你,用好你,我自会与他细细商量,要紧时候,当能予你几百人调遣。”话到此处,他这份功劳已是立定了,板上钉钉,不过大小而已,但武延秀面上并无窃窃喜色,反而站起来,犹疑地咬着后槽牙,仿佛在下决心。“臣往后回来,太孙想提携臣,恐怕诸位宰相还要鸡蛋里挑骨头。”李重润想起魏元忠那张忠直的方脸,不得不同意。“这倒也是。”“外放州县,累官而入中枢,汲汲营营数十年,爬个四品,臣也不乐意。”李重润掀起眼皮好奇问,“那你想怎么样?”“臣的大哥、三哥皆能尚主……”武延秀踏前半步,鼓着腮帮子很不服气。“为何太孙不肯给臣这个体面?生下李武联姻的儿女,有血亲做后盾,臣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才算有着落。”“——嗯?”李重润狐疑望了眼窗下的李真真。莲实刚推醒她,一勺勺舀着喂她吃醒酒汤,太子的女儿不愁嫁,可抢手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出乎他的意料。“我家姐妹三个,就要嫁你们兄弟三个么?”想想有点可笑。“我二姐嫁武家,是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四妹妹么,是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你求娶三姐,单为个永葆荣华的印信?”武延秀坚持道有何不可,见李重润不吭声,便把手拽着他袖子不叫走。诸人围到大案前,让出场地用于曲乐,音声人列队抬着乐器进来,却见他们两个还在原地,一时进退两难。李重润抬眼看他。“只是我三姐,看着没心没肺,一日吃吃睡睡,却不是傻乎乎,任人随便摆弄的姑娘,你想娶她,需得她真心愿意,不然……”武延秀立时接上去。“自然要她心甘情愿,才能作数。”李重润眨眨眼,觉得这简直是一桩意外之喜。头先为走好和亲这步棋,他推敲多时,查访了押车的郎将,随行的通译,甚至和尚、木匠、侍女……候选者虽多,但秉性才能总不合适。看来看去,几乎放弃,直到那日听武崇训担忧武延秀冲动偏执,在突厥不能自保,才灵光一闪,想到这个主意。既然他青睐三姐,又肯积攒了功劳再来求娶,倒也没什么不好。料理家常事温馨从容,很有些意趣,正好缓解头痛。李重润摘了幞头递到青阳手中,玩笑般随口道。“郡王的诚意令人感动,可女儿家青春短暂,没有长久等你的。”武延秀一听,忙抬起头,不假思索应承。“那就订个三年之约!”李重润越发笑了。映着黯淡雪光看他,下颌线模模糊糊,不得不相信他确是能做女妆,眼底杳杳的光芒流转,有一斛珠倾婉转中的妩媚,也不知三姐爱不爱这一款儿。又想这人真是傻,跟小舅子订约有什么用?要订也当去向三姐述说衷肠,不然回来时罗敷有夫,天王老子答应了,也不能拆散人家恩爱夫妻。“拿我三姐做饵,引郡王孤身犯险,无异赌博,所以下注前得问问清楚。”武延秀嗳了声,“太孙还要问什么?”“小事。”李重润拈着十八子上的琉璃坠脚,语带一丝微妙的挑衅。“敢问郡王,这辈子得过女郎心甘情愿么?”豪雨瓢泼,官道上愈加泥泞,不防马蹄陷进淤塞,险些摔个大马趴,武延秀狠狠一鞭子甩出去,勾住道边一株歪脖子树,才稳住了身形。灵武城门应当就在半里地外。朔方军的屯所,占用西汉旧城地盘,本应修筑的高大稳固,可是仰头看,雨点子遮天蔽日,前头车队挂的灯笼早灭完了,昏惨惨一片迷茫,连十步之外都瞧不清,哪有什么城门的影子?吆喝马走,它嘶叫着不肯听令。武延秀脾气上来,举鞭再抽,那马也不躲,昂着脖子生受,忽然一支箭头斜刺里插过来,灵活地一绕,兜住鞭梢儿。“它后脚崴了。”雨声噼里啪啦,听久了耳膜都痛,武延秀恍然大悟,“难怪——”郭元振跳下马去检查,所幸只是马掌松脱半边,并非崴脚。“不然咱俩共乘一匹,栓它在这儿,雨停再来?就怕被人牵走。”“那不成,这可是本王千挑万选的好马!”郭元振笑起来。“真是你的宝贝,马掌就当亲自打,钉钉牢实。”武延秀颇感受教。他的马术也算出类拔萃,不然不敢操持马场生意,但与郭元振的经验见识不能比,叹服他到底是领过兵的人,心疼马,一如疼惜士兵。但武将的仁厚只在平时,打起仗来,一城一池,一人一马,随用随弃,才能临大阵如摆棋盘,纵横裨益,挥洒自如。“从前么,反正要卖,太亲近了反而不好,我是男人不要紧,马儿认了主,过后再认新主,难免多挨几鞭子。”武延秀抚着湿哒哒的鬃毛,有点心疼方才抽它。“要不你先进城,我陪它慢些。”郭元振抹了把脸上的水,视野里还是没寻见任何实体。“原说进了灵武我就回去了,可是消息没来,又想陪你等等。”“太孙……”武延秀蹙眉抱怨。“诓得我提前出发,如今赶路月余还没半点消息,该不会是骗我罢?”郭元振摇头。“他不说要下雪么?再等两天,瞧雪来不来。”两人肩并着肩,深一脚浅一脚,在烂泥里跋涉,红绯两件圆领袍衫都污糟的不像样子,马也艰难,溅起的泥点子甩到他们脸上。郭元振指马头上金丝编的辔头。“大小是个郡王,又是和亲,我瞧圣人点的仪仗颇多逾越,成心叫你扬名。你怎么反倒让左卫护持裴郎官,自己坠在后头?城门上小吏瞧见你狼狈模样,回去添油加醋,闹得人尽皆知,你这淮阳郡王的名声可就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