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轻易不骂人,开口骂您,必是骂在点子上。”武延基苦着脸,低低嗯了声。“那县主的顾虑,骂您时可说明白了?”这一问又沉在海里了,桌上饭菜扫荡过半,还没个回应。绣绿比武延基年纪还小,又是内院里的服侍人,不曾出门读书,可是这位主子爷惯来脑子里缺根弦儿,反而要她照应。她含笑望着他满面的懊丧。“照寻常人眼里看,能得您这么位妹夫,真是烧上高香了,四娘如今是皇太孙妃,过几年就是太子妃,李家逊位的皇帝,就借您这一步路走,骨血重新融入宗室,何尝不是好事?”武延基放下碗说可不是,“我一来喜欢四娘温柔,她又那么漂亮,谁娶了她面上都有光,二来,”觑了觑绣绿亮晶晶的眼,“二娘身子骨软弱,偏又好强,骑马射箭耍刀打马球,样样不肯输人,可是除了我有意让她——”绣绿咦了声,“您让她?奴婢瞧您跟旁人比试,也差一大截呐。”“总之我比谁都不如,行了罢!”武延基想起李仙蕙倔强的神情,含糊道,“我原想着,我来娶四娘,李家身价抬起来,她兴许能放松些。”说得绣绿连连倒喘气,“您这……”“结果她不领情!还骂我!”武延基眼眶一红,委屈地要哭了。“说我待她妹妹心不诚,便是该死,我这还不诚?我又不是要四娘做妾,我把她捧在手心儿里。”这么大一个顶子,送给谁家不是诚心?绣绿也茫然了,思来想去试探。“兴许郡主是说,等您……不是,等郎主当上太子再提亲,更有诚意?”武延基慢慢点头,泄气地搅和碗里一点剩粥底子,“也是,要没这顶子,她怎么看得上我?”武三思背着手站在破子棂窗下,轻吁了口气,“二十三岁,是当议亲了,不然亲戚们整日一处住着不像样。”他下朝回来天还没亮,悠悠地歇了个短觉,与琴熏下回棋,问了几句武崇烈的功课,挨到晚饭前,才带张峨眉回张府拜访太夫人,大家宾主相得,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正要走时,府监也来了,便撤了饭菜上水果点心,再叙几句,如此,待回来踱步走到笠园,已是黄昏时分了。郎主叫抄检,侍女排成两行,全揣手站在室外。屋里满地狼藉,朝辞臂上拢着几件旧衣,仔细收捡平日散放的衣裳、扇子、香囊,一样样清点,并没少什么,遂大大松了口气。男女私情,总从私相授受开始,武崇训是个实心的木头疙瘩,光知道置办马车、披风,有用是有用,可老大一件,避不了人的耳目,司马银朱火烛般利眼,恐怕李四娘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被她没收了去。听武三思这样说,他回头替主子分辨。“我们公子向来不是这样儿,也是表姑娘太漂亮,一时花迷了眼。”武三思哼笑了声,去推那窗子,才发现推不开,只是墙上装饰,隔着月白带冰裂纹的窗户纸,院子里一树梅花郁郁葱葱,闻其香,见其影,却不明其实。一时……他摇头,美色杀人,多少英雄折戟沉沙?更何况武崇训初次心动,就遇上瑟瑟这样工于心计的女人,男人呐,非得狠狠吃过几回亏,才管得住那股蠢蠢欲动。他翘着二郎腿等待,佛头青如意云纹大氅的领口出了锋,毛绒绒一圈狐狸毛拱卫下巴,衬得人很精神,甚至有种恰逢喜事的爽气。不多时,武崇训满不情愿地跟着清辉踏进书房。满以为阿耶有许多话训诫,武崇训早早就摆出一副闭目塞听,任君拷打的模样,可是并没有,武三思指他坐下。书案当中满满堆放的字纸和画轴清理开了,腾出一小块地方,摆上才煮的茶盅和两碟甜咸点心,是要长谈的架势。清辉比手侍立在武三思身侧,替他提声问话。“公子昨夜任性纵酒,没赶上宫中庆典,不独满堂亲贵重臣侧目,连圣人没露面儿,还特特叫府监走出来问了一句,众目睽睽之下,实属行为不端,藐视纲纪。若论衙门规矩,当罚俸半年,若论家规,当打手板二十下。”说完不见武崇训争辩,迈步上前,解开他的暖袖,掏出贵公子保养得宜的右手摊平在檀木大台上,啪啪就来了下,肉皮打肉皮的大劲儿,听得檐下几个站班的侍女直皱眉头。武崇训不吭声,凝眸看黢黑刷清漆的沉实木料,他大拇指上套着两指宽的翡翠扳指,那流云般的纹理愈发鲜明了。“郎主,这就罚完了。”清辉生了个笑模样,说什么都像在逗乐子,打完先给武三思验看成果。两人掌心都红彤彤的,没掺假,他到备好的水盆净手,努嘴让武崇训赶紧上芦荟膏,眼风一瞄,两父子还绷着劲儿都不说话。朝辞挽袖子提起铜吊给武三思添热水,茶香袅袅散发。“郎主,公子扬州大都督从二品的俸禄,料扬州地方上不敢扣发,所以从小账上罚罢?”武三思整张面孔没有棱角,嗯了声,从碟子里挑了样细点尝尝。“你倒会替他找补,区区几贯银钱对郡王算得什么?人前丢脸才是大事。这不成,明儿你出外头书房请相公写封书信,添上我的拜帖,给扬州大都督府的长史,就说他酒醉误事,被宫门监抓个正着,罚俸是府监的意思。”朝辞听了大惊失色。给京外州府官员知道区区一个张易之,就敢罚武崇训的俸禄,那何止是他小人家丢脸?那是整个武家宗室跟着他丢脸,武三思如此,简直是把武家的威风送去给张易之做脸面。他觑着眼瞄武崇训,见他坐如大钟,纹丝不动。“奴婢这会子就去办,倘若府里现成的有纸卷……”朝辞想找个借口溜出去,边退边道,“今晚就能发,没有呢,明儿去鸾台领张传符也快。”“干什么,给王妃报信,还是请眉娘来做和事佬?”朝辞不敢动了,讪讪垂着嘴角软声求告。“郎主,闹到京外不好看,公子这么大的人了,早晚要放个州府的外任,回来就该领六部主官了,官场上一句话,十年后还有人传呢……”武三思放下茶盏抹了抹手,故作不解地问。“哦,那让你一个长随里里外外替他周全,好看吗?”堂堂从二品的大员,踏只脚到州府的地界上,土地庙都得抖三抖,却被阿耶收拾得无以还手,岂不成了个笑话!武崇训面露不快,指朝辞,“阿耶教训的是,你们两个先出去罢。”说完还是端着一张沉静的脸,仿佛挨打的不是他,就着伤手握住滚烫的茶盅往嘴边送。武三思满意了,候着人都走干净才淡淡一笑。“李家父女在枕园住了个把月,你们来往甚多,照你看来,三娘和四娘,哪个够格做我梁王府的宗妇啊?”武崇训嗤笑出声,反问,“阿耶行二,我家何来宗妇?”“也是……”武三思不跟他抬杠,慢悠悠点头。“两代生的都不赶巧儿,让人家争了先,咱们父子便矮人一头,我打小被他踩,终于熬到阿耶和大伯都死了,我自立门户,不到十年,便比他过得好,偏那时姑母惹出大麻烦,连累我俩一道被贬,哼。”话说到这里,他对武承嗣占据文昌左相位置的嫉恨不满,已无法可解,要谋夺原本属于武承嗣的储位,也是昭然若揭,没有什么回旋余地。好在武崇训有一颗安定的心,相信每件事都会越变越好,两府未来会否同室操戈,小半在武三思手里,大半却在他武崇训手里,只要他坚持不戕害大伯、堂兄,武三思争来储位又有何用?想昔年吕后残害诸多庶子,做尽残忍可怖之事,终于将刘盈推上帝位,可是他心性仁善,不忍回顾吕后所为,日夜饮酒,年仅二十四岁就病死了,吕后所有图谋,也便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