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个大字不识的二道贩子,旧茶叶、土布、倒卖驴骡、什么都干,还被羁押进牢子几次。家里有一个小杂货铺子,她便是在那儿长大的,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五岁还没有木墩高的时候,踮起脚尖给人打醋,打理着以钱换物的小买卖,每次不过一两文小钱,一天下来的进项全记在心里,一厘一毫都不会算错账。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她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幺女。
三年前县丞老爷带着几个表情僵冷的男人到了她家,说是朝廷的暗探,站在杂货铺子里展开一纸画像,与她的五官比对,然后对瑟瑟发抖的爹说:“天降大喜,有女如此,你家要发达了。”
然后,她有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思绾”。
三个姐姐也被赐了名,叫思缨、思绫、思纭,一家人被带到了一处朱门绣户大宅院,锦衣玉食,有女夫子和教习嬷嬷教授四书五德,诗词赋,仪态容止,一天应接不暇,十分辛苦,学着怎样做贵夫人。
当她从一个扁担倒了勉强知道是个一,变成了站在花树下轻吟“昨夜星辰昨夜风”的富家女子,她终于明白了思绾这个名字的含义:思,从心,从囟,自囟至心如丝相贯不绝也,情之所愿也。绾,盘绕相结。寓意为,长相思,绕心头,惟愿青丝绾君心。
她也明白了一家人膏粱锦绣的生活为何,她要去做一个替身,代替一个死了的女子。
没想到对面的男人更气了,牙咬的格格响,指着她:“还作戏!竟连我娘子的乳名也查得出来!她序齿行四,与我一样,祖母取的小名儿,慕容家都无人知晓,竟叫查了出来,好个用心良苦的!”
“呃”小女子有点懵了,赶紧摆摆小手解释:“我真的叫四喜,夫君,啊不不,慕容大人,我发誓,我真的叫四喜!大名姚四喜!一二三四的四,喜气临门的喜。”
书桌后那张胡子拉杂的脸有一双锐利的目光,正审视着她,双眉棱线分明,让她想起自己一个梦,时常会闪现在脑海里的,不知何年何月坐在一顶小轿子里,有个冒失鬼乘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抬轿的小厮险些被踩踏马蹄之下,轿子一倾,害她摔跌了出来,下巴磕在了轿杆上,当时就肿了。
那人在梦里说:“在下惭愧,有要事在身走的急了些,娘子可伤着了否?”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被人这样唤,霎时恼的面红耳热:“谁是什么娘子啊,你怎能这般无礼!”
那人抓抓后脑勺说:“那唤你什么?姐儿,妹子,我岂不成登徒子了。”
她揉着下巴,被逗笑了:“你这般横冲直撞,不是登徒子,也是个冒失汉。”
“你怎骂人这是?小生刚及冠之年,怎么能叫汉子呢。”那人长得甚魁伟,身形鹤立孤鸿,襕袍外罩着甲衣。
她感觉面颊发烫,纨扇障面:“我挨疼了,骂你一句才算扯平了。”
弄堂姚家的小四妮,四岁以前是个聋哑痴儿,除了吃喝睡,连拉撒都不会,娘亲时常拿着湿了的裤子勒她的脖子,哭骂怎生了一个讨债的冤孽,还不如没有,这些都是后来三姐同她讲的。说有一天娘下手重了,她被勒断了气,抬到屋里,一家人围着哭了一阵,爹找了一张席子来,要埋了出去,说女丧不入家坟,反正是孤魂野鬼,省了一副棺材板钱。
刚卷进去听到了咳嗽声,她缓过来了。
自那后烫手的高烧,躺在炕上人事全无,一向的聋哑的小女孩竟开口梦呓着话,也不知是哪里方言,爹娘找了医婆来把脉,说将死未死,这是魂儿被收走了,不知被哪个过路的附了体,还是埋了的好,免得为一家召来灾祸。
娘却拿不出狠心了,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
养了整整一个月,烧终于退了,睁开眼来,残废人小四妮竟不聋了,也不哑了,更不痴了,从起初的笨拙学语变成了百灵鸟般的巧嘴蜜舌,更奇妙的是,变得心窍千伶百俐。
模样也出落得脱胎换骨,丑陋憨傻蜕变成了水灵清秀,到豆蔻之年,已无人相信这是幼年那个潼着鼻涕,全身脏臭的痴傻儿。
只是睡觉会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梦,不知去了何地,房子那样真实,有很多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可又好像是认识的。
有两个梦时常重复,一个是摔轿子,还有一个是噩梦。
她被两个举着大刀的歹人追,却双腿笨的跑不动,身边与她一起跑的同伴忽然推了她一把,还使劲往肚子上踹了一脚,她便没力气起来了,那歹人追了上来,狰笑着将两把雪森森的刃没入了胸膛,鲜红的液体像喷泉飞涌出来,她清楚地感觉到血带着温热涌出身体,和撕骨裂肤的疼。
每到这时就会惊醒,一头一身的冷汗。
后来大一些,梦便少了,她也渐渐忘了。
爹娘说,只要一家人能过好日子,做替身也无妨,反正是富贵太太的生活,嫁给穷酸的,还不是一辈子贫贱受罪,过日子都一样。
来的路上,红妆花轿,暗探一路解说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性情为人,四国舅,正是今上枕边红人贵妃娘娘的胞兄,国朝的三品大员,骁勇的武将。
她问:“吾当如何?”
暗探答:“主子的意思,让你用一颗赤诚之心,关怀他,守护他,滴水穿石,徐徐图之,进而用情来感化他,为他生儿育女,相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