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快快请进来。”燕帝吩咐完,转头对德王道:“是朕叫他们来的,今儿这雪早上就停了,停的好啊,正好还能请宋大人一道随我们去天坛酬天谢祖,宋大人也是自家人,王叔你说可是?”能不是吗?王妃还在祈安殿当着德王妃呢,德王也不可能改姓。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说一就一,说二就二的,德王心想他从小就喜欢放狠话,放得多了,现在好像也没什么人当回事了,就好像血缘之事,你说不认了就能不认的?你不认,天下认啊,文武百官认,还有,岳父老子也认。宋大人爱君之心颇淡,但他爱民之心,爱成就之心甚浓,他有软肋,有想望,身不死道不消,只要还活着,君王就有办法让他屈从。德王虚笑了一声,看向门口。等宋大人进来,就看到了一张双颊绯红,眉目含笑带春,笑意吟吟朝门口口望过来的脸。德王少时是举都有名的泼皮皇叔,也是出了名的金童小仙君,这时他那张眉目飞扬的脸朝门口一望过来,宋老大人被他荡漾一眼荡得抬手就想遮眼,符简和董之恒当下一怔,被德王爷笑得心惊肉跳,低头就看自己装束。“三位爱卿来了……”看臣下被德王一个笑就震住了,燕帝率先出声。“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符简等神情肃立,挥袖拂衣叩拜请安。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头一次面圣,臣子们素来跟皇帝说完吉利话,就要说国家的,以及对国家的展望。符简和董之恒让给了宋大人先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时不失,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宋大人还是按往年一样,出口就是这些堂堂大理,哪想这次他变着词把这话说出来,燕帝接了他的话,“卿言之有理,就是今年粮种不足,百姓耕田等农具也不足,且不论这些,趁德王也在,朕正好也跟你们商量商量,一道跟德皇叔讨教一二,这百姓要如何耕种,亩产才能达到晏地所出?而宋大人,你这里可有高见?”燕帝转着脸,从德王看到了宋韧。晏地欲夺必将大兵,他不是不敢,只是不能,晏地早有防范,宋家在朝枝根密布,他一动就牵全身,动了就不好收拾了。再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帝也怕如道士所言,叔侄残杀到最后,周家人丁凋零,身死气散,绝于人间。但不动不斗,争必须得争,不能一口气争来乾坤,那他就亲自动手,寸土必争,一毫一厘地争,他就不信,争不来一个他想要的江山。宋大人知道皇帝大年初一见他所图甚大,心里有底,两手一揖就他的见解说道了起来。“依臣所见……”没有办法,百姓缺的就是晏地的粮种,施肥等耕种方式,宋韧无实权,但天下变化他皆一一看在眼里,百姓缺的,国家短的,他心里都有数,他可以对帝王说虚话,但不能说假话,尤其这种日子,就更不能了。宋韧历来识相,这是他和宋家还能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原因,燕帝听着心里满意,朝德王看去。德王这时脸上没了笑,只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此时亮得可怕。“看来,天下与朕,还是王叔施以援手。”宋韧语毕,燕帝看向德王叹息道。德王偏头瞧他,似惊讶,似不解,此时他的神情里有着几许孩子气的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且居然一点也不突兀。他这一瞧,燕帝语塞。符简垂眼,瞥了董之恒一眼,董之恒装什么也没看到,眼观鼻,鼻观心。大智若愚,德王从不是什么天真良善之辈,甚至然他比谁都深谙人心,深知帝王之术,从他至始至终紧握周氏宗族这一手就可知。董之恒效忠的是当今燕帝,帮的自是燕帝,但现在不是他开口的时候。给燕帝出主意的也是他,不能什么都囊括在手,那就一点点地要,一点点地夺,德王在乎名望,在乎祖宗家规,哪怕现在他跟圣上生疏了,看在面子上,他也会让步。圣上败就败在之前太咄咄逼人,太防着德王,也太小瞧了……德王妃。“王叔?”德王装傻,燕帝紧绷着脸,又叫了一声,催促,毫不放松。“这个,”德王回过头,挠挠发热的脸,想着道:“我过两天再回您行吗?”这是要回去跟德王妃商量,一个妇道人家,燕帝紧促一笑,正要说话,又听德王“哎呀”了一声,“今个儿初一呢,您好不容易一年到头就封笔这么一天,赶紧歇歇罢,要不别说皇后娘娘他们心疼,咱周家列祖列宗都要心疼您了呢。”燕帝一笑,又要说话,这时封笔时辰已到,只得作笔。一行人前去了御书房。封笔仪式一过,德王就告辞回祈安殿将歇片刻,中午再过来与皇帝一道去天坛。他走时,跟宋大人说了两句话,宋韧便借机跟皇帝告了个罪,欲送德王一程,说几句家常话。“这大过年的,你们翁婿俩是该多说两句。”燕帝准了,令人道:“孙公公,你陪宋大人送王叔几步。”“是。”这还派了个人跟着呢,宋韧无可奈何,一路上只得把一些话掩下了,就问了问女儿和外孙外孙女身体的事。小五已许久没归过家了,在皇帝没归都的时间里,她进一步拉开了与宋家的界限。而宋韧能搭上自己为女儿作嫁裳,但不能搭上整个家族,只能看着女儿一步步下她的棋。“都好着呢,”德王体温过高,背后一身汗,血脉贲张让他言行都跳脱了不少,少了这几年成熟以来的自持稳重,“小五漂亮着呢。”宋大人问女儿个好,问出了女儿还漂亮着呢的话,哭笑不得。“真的!”看宋大人不信,德王加重口气,“一样的漂亮,不不不,更漂亮了。”“王爷。”这是说不来正经话了,宋大人失笑摇头,停了脚步,“那老夫没什么担心的了,王爷金安,王妃金安,还请王爷替老夫问候王妃娘娘一声。”至于盼着她回娘家的事,不说也罢。孩子大了,有她的路要走,他们这些老家伙就别碍着她的路了。“嗯,”德王点头,笑意吟吟地看着岳父大人,一脸的开心,“等会我就告诉她,本来说是初三回娘家,没想初一就能见着了,岳父大人你等着,我回去吃好药就带她过来看你。”“啊,”宋大人一听,这还能见着了,也高兴了,笑眯了眼,“不急不急,您歇歇再来,中午我应该还在的。”大不了就是圣上赶他,他找借口多赖一会儿就是。“在的,不急。”德王一点也不着急,岳父肯定在,他要是不在,大侄子如何舍得?宋韧一下子也回过味来了。他女儿等会儿来见他,跟面圣无异了。陛下这是今天就要一个答案啊。宋大人内里徒地一沉,脸上笑了笑,朝德王拱手,“那老夫不送了,路上积雪,王爷一路小心。”“行了。”德王一挥手,背着手大步去了,背影颀长矫健。看光背影,他当得上大丈夫。就是不知道往后他还当不当得上“大丈夫”三字,撑起他女儿头上的那片天,让她有厮杀博斗的余地。“召康,还有点小。”去年年初女儿跟他说的这句话,此时在宋韧耳边回响。因还小,情胜过命。因还小,就不会知道事情只要发生了就无后悔药可吃的重要性,因为世上真的没有后悔药,断了的臂不会重生,失去的永不会再回来。可只有永失一切的老人才会痛哭,年纪太轻的时候在忙着失去,永不会知道手上的一切有多珍贵。宋韧希翼他女儿搁在心上的人在经过那么多的事后,已知她的珍贵,他盼着他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