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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子夜14(第2页)

二零一六年的新年,几家人在山顶酒店贺岁,海港中放着贺岁烟花。

二十二岁的子夜爬上山顶,看着下头泳池中团圆的的人一一散尽,发完唯一一条短信,从昏暗观景台,从高处一跃而下。

池水拥抱他,死亡拥抱他。那一刻他无比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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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另一种可能是,求死,却不成。

肉|体的损伤藉由满身的石膏的纱布修复,留下出口方便排泄。因为入院后约一个礼拜,子夜才第一次出现马尾神经障碍的表征,病症之一是大小便失禁,带着破损器官修复中的血迹,统统流了满床。失禁当天,陈沪君带着戴英给他送花,参观他的途中顺便参观了他当众便溺。子夜周身能动弹的只有一双眼,满室玫瑰花果挡不住恶臭腥腐气,于是模模糊糊之中,亲眼见证了表妹努力维系表情,在护士清理床铺的过程中终于变了脸色,冲进盥洗室吐了出来。

说起这件事,他其实没什么感觉。当生死知觉统统都不由自己掌控,尊严?尊严早已不算得什么。

许多神经功能失效时,听力敏锐地如同住在地下第一个岩层,走廊上的脚步是卡车引擎,病床的滑轮是海啸,亲属的啼哭是一日一度火山喷发,地表的一切一切生老病死都近在咫尺。护士在一墙之隔的门外窃窃私语像高中经过的女同学,间或聊到病床上这个自杀的人,时常用到的词汇类似于这么年轻好可惜。他会从心里发笑。没死成,有什么好可惜的。肉|体的治疗过程很漫长,因为不能动,不能思考,偶尔会陷入幼稚的想象。测脑血流图的探头贴在颞部,偶尔像千里之外的求爱电话,或者一个笨拙的形容词后紧随的亲吻。病床与褥疮与恶臭气味,偶尔像浇灌在泥土里的花肥;他是被浇灌了花肥的有蚯蚓快乐吟唱的松软泥土,夜半时分,会听见愈合的骨骼发出开花的声音。在那种时候,他的全副生命都在渴求黑暗中的肌肤之亲,但他又庆幸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这一切。她的人生还很长,应当与形形色色干净漂亮的人相遇,经历热可可香槟葡萄酒的甜蜜的酸涩的身不由己的放肆的爱恨,而不是失陷在这片必将溺亡的凶险沼泽。

陈子夜呢?陈子夜早已困死在二十二岁。时间在走,世界在前进,他却没有。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他困兽犹斗,一步也无法前进。

神经节苷脂片和艾司唑仑将他知觉折磨得很钝,身体里住着那个精神上的陈子夜也随着那一滩便溺一道流走,留下一具名为陈子夜的尸首。好像只有以敏锐过了头,所谓天才的陈子夜彻底死去为代价,他才能保住这条性命,麻木地苟延残喘。

陈子夜被艾司唑仑打死了。

陈子夜活了下来。

肉身的治愈花去半年时间,精神的治疗则更长更久,几近于遥遥无期。

五周后拆去头部绷带那天,护士推着他晒太阳,顺便剃除新生头发以便涂抹生长药膏,谭天明第一回带了现做的热可可棉花糖饮料来看他。这位第一时间将他送医,自小到大与他只有几面之缘的名字上的异姓兄长,不知在怕什么,远远立在那,只是看他,一时哭,一时笑,精神状况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也没说上话,过会儿将手信交给护士离开,留下一句话:住院久了,会想吃一点甜食,祝好。

第二次再见到他是在戒酒互助会。

那天谭天明首度鼓起勇气自述:请注意,本自述来自一个轻中度双相情感障碍者。

众人都笑了。

谭天明接着说:因为职业需要,有时候必须准备随时随地生机勃勃,充满创造力。但抑郁期来的时候,是一件很沮丧的事……你们知道的。

众人都点头。

谭天明接着讲:为了让自己不那么down,起初是喝一点小酒,保持微醺的兴奋态。但渐渐地,那个能使我兴奋的阈值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时,胃部大出血,送去急救,才被送来戒酒。病理性的治疗和精神性的戒酒其实有某种共通之处,保持正常的时间越长,终身痊愈的可能性越大。精神疾病痊愈的标志是维持五年停药期,戒酒的维持期限又是多久呢?至今,我戒酒两年有余,停药近八个月,已经可以做旁人戒除酒瘾的劝导老师。

众人齐齐鼓掌。

谭天明便是子夜的戒酒导师。说来好玩,依照两人家世姓名,本该自小熟识。兜兜转转,却有相似病症,同种依赖。进而同病相怜,无话不说,报团取暖,至此才成为朋友。那间学府阁单位,也是在那个时候经他介绍,一齐购入,方便子夜念书,也方便谭天明驾车接他去戒酒会。

其实子夜对酒精并没有很严重的依赖症,只是因为有时和精神科医生说到无法写作的种种尴尬,医生告诉他,可以去各类救助会看看,看看各种疾苦将如何摧毁人的心智。一来也许对写作有所帮助;二来,精神病人超乎常人地脆弱,很容易对各种人或物产生过度依赖而无法独立行走,好引以为戒,来日不至于步入此类泥沼。

约莫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戒酒会的时候,他也试着讲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我和谭先生很类似,从事一些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定期服用抗抑郁药物,常常无法集中精力。有时一段三行文字要看半小时才能读懂意思,更不必说提笔写字。

有时说话有时都费点力气。在他思索的时间里,所有戒酒会成员一齐鼓掌以示鼓励。

子夜斟酌措辞,接着讲下去:抑郁症也有类似互助会,氛围会阴暗许多。其中有人出过损招,问我要不要尝试一些的低成瘾性毒|品。我当时婉拒他,措辞是——如果这么做了,得来的灵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毒?但我终究还是思考了一下,采用听起来较为温和的酒精。直到有人介绍我来这里,这才知道,酒精也是会依赖成瘾的。

酒精终究没使子夜成瘾。抑郁导致的失眠也间接引起了生理性胃食管反流,有一次胃酸逆流烧坏了嗓子,在医生严重警告下,子夜连喝酒这一点短暂的快乐也被彻底剥夺。

服药期有麻木的痛苦,停药期有复发的痛苦,还有害怕毕生都将在这服药与停药之间不断循环恐惧。

有时候,他因精神上抗拒治疗,拒绝承认自己并未康复,试图将一个本该停止的停药期延长下去,以至于有时候分不清幻觉,梦境与现实。

间或地做梦,梦见自己身上爬满虱子,蛆虫以及蚂蚁。醒来感觉也没有消散,有时甚至睁着眼,会感觉自己从脚趾开始腐烂,一天比一天多一点,蔓延扩散开来,到脖子,嘴唇……溃液流满屋子,满地食腐蛆虫爬行。

有时候,一天不洗澡,他已经闻到自己尚没死亡就已腐烂的恶臭。

由此种种,他不得不半小时扫一次地,十分钟洗一次澡,来驱逐这种知觉,渐渐养成旁人眼中的重度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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