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守业看着哥哥一家,再看看自己一家,日子就有了白云苍狗的感觉。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如梦似幻般。回想起这三十几年的日子,流水似的,说过去就过去了。
晚上,于守业陪着哥哥一家住在宾馆里。他和哥哥同住一间,关上门,就剩下兄弟两个人了。于守业呆怔地望着哥哥,哥哥也泪水涟涟地望着弟弟。于守大哑着声音说:守业,这些年苦了你了。
于守业听了哥哥的话,眼圈又红了,他摇着头说:没啥,真的没啥。
于守大又道:四八年把你一个人留在陆城,哥真是不放心,本想带上你走,可当哥的做不了主啊。
于守业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哽着声音说:你们走了,我一直担心你和嫂子,那时候国军可是节节败退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兄弟俩说到动情处,又一次抱在了一起。
半晌,于守业说: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你的呼唤,才知道你们安全地去了台湾,我的心才算落了地。
于守大瞅着于守业说:我并不想说,是中统局的人逼我说的。我不想给你招惹麻烦,就想让你好好生活,反攻大陆在当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两个人边说,边唏嘘感叹。
于守大抬起头问道:这么多年,你就一直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于守业摇摇头,叹口气:小莲出事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挺不住了,多亏了你弟妹桂芬,是她保护了我。
保护他的又何止李桂芬一个人呢?想起小莲下决心离他而去前说过的那些话,他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小莲应该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但她却一字不漏,就是到死,也是守口如瓶。
于守大感叹道:现在没人再追究我们的身份了,我这不是也回来了吗?大陆对我这么友善,我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回去了。让陆生也过来,在陆城办厂。
于守大说到做到。第一次回来呆了几天,在台办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参观了蒸蒸日上的陆城,然后匆匆返回了台湾。
不久,他果然携全家又一次回到了陆城。带来了在台湾几十年的积蓄,声势浩大地在陆城开了一家电子元件厂。
于守大的年龄大了,便把所有的事情委托给了陆生,陆生又动员于定山和马媛媛下了海。当时下海的人趋之若鹜,大大地掀起了经商热潮。
改革开放之后,针织厂已经大不如前,有时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媛媛正在为自己的工作发愁呢,于是毫不犹豫地辞了工作,死心踏地帮助陆生筹办工厂。于定山做投递员的工作,也有几年了,刚开始知青返城时,能有个工作就已经不容易了,可转眼几年之后,他就不安心自己的工作了。三十来岁的人,整日里骑着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的,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未来,他的心里早就长了草。陆生回来办石,他的心里有些痒痒,陆生找他一说,他马上办了停薪留职。不久,他又把工作彻底地辞了。
上阵亲兄弟,电子元件厂很快就红火起来,刚开始是生产半导体收音机的元件,在台湾时,于守大就是靠这个起家的。两年后,收音机不吃香了,他们又生产电视机的元件,后来又组装电脑。总之,什么流行就做什么。原来叫厂,后来又叫了公司,不管叫什么,生意都是红火的。
于守大和于守业真正地赋闲了。他们没事就遛遛鸟,钓钓鱼,过上了幸福的晚年生活。
最近这段时间里,不知为什么,原本已经踏实下来的心复又鼓噪起来,弄得于守业寝食难安,还不停地发火,摔东打西的。李大脚对老年的于守业的这种作派,十二分的不理解,她拍手打掌地数落道:你个该死的,年轻那会儿老实得屁都不敢往响了放,你老了,老了,这是咋了?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舒服的,你还想把我休了咋的?
于守业也说不清这股无名火是从哪里来的,总之,他难受,憋得慌,总想找个出气的地方。他一发火,李大脚就对他不依不饶的,有一次还扯着他的衣领子说:你个老东西,你说说,是谁惹你痛快了,俺帮你找他算帐去。
李大脚这么一激他,他&ldo;呼啦&rdo;一下子,清醒了,陡然想到了三十多前的那份委任状、还有一直跟着他的那个037的代号。他终于明白,让他寝食难安、莫名发火的原因了。这么多年,没人了解他的历史和往昔,包括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人们只知道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教书匠,谁又了解真实的他呢?以前,他是身不由已用两张脸活着,那是为了隐藏自己,藏得越深越好,最后的结果是,连老婆孩子都不知道真实的他是谁。他需要面对真实的自己,哪怕让组织再给他定一次罪,让他去坐牢,他也心甘情愿。他太想真实地做一回自己,让人们看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其实地过完自己的余生。
他仍关注着国内国外的大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看到报纸上,许多人都平反了,由组织给了一个公正的评价和定位,就是死去的人,也有了一个正确的身份。一切都有了水落石出。而他现在还无法心安,这么多年过来了,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那儿生活着,他早已游离于生活之外。他把自己的想法跟于守大说了,于守大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才说:守业,你都这把年纪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台湾早把你们这些人忘了,你这是何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