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奔前走后,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功夫迎他,却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又有一驾双辕车停在门口。苏安回过头,见顾越下了车,一袭素色的衣衫,却支开侍从,不卑不亢地撩开车帘,而后,在众人的议论惊叹声中,缓缓扶出了严凌。
“严左丞。”裴延拱手行礼,微微神怔,欲言又止,终是笑叹口气,“顾郎。”
说是同来,又怎知来的代价各不相同。就在不久前,顾越使季云联络许、刘等几位在旗下分过赃的官员,又和王庭甫的库部通过军账,替严凌和九龄公从户部内部烧起一把火,直到把侍郎萧炅熏回老家,方才得来这婚宴之上的一席之地。
苏安目送着裴延把新客往尊堂安顿,自己则去门房处交礼,而后,瞄了一眼酒席,那些持筹的酒纠皆是教坊或太乐署新人,只有三四个眼熟,还叫不出来名。
他便没有打招呼,顺着瑶琴的声音,往宅子后头而去,在长廊里望见了曹柔。曹柔云袖黛眉,坐在桃花丛下,身边围拥着一群涂脂抹粉,衣裳鲜艳的贵妇人。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久闻其名,不如一见,公子的这张谱子,想必就是范先生所说的,瑶琴专用的减字。”苏安候了一阵子,待洛书几人去前堂见面过礼,上前说道,“我得过一张,是《碣石调·幽兰》,也略通减字和弦索半字的区别,可否看一看?”
曹柔见苏安的玉佩,连忙起身拜礼:“前辈……”苏安道:“小郎君现在哪里吃住?”曹柔道:“外教坊。”苏安道:“你这年纪,弹得算一般,还得刻苦。”
曹柔的玉面透红晕,弱声解释,他如今才刚学,不能脱谱,是家父曹氏为教他成曲,才把文字谱改成了这样简单容易理解的形式。那张旧纸上,不仅记录的是半字谱的节奏和旋律,还用取其偏旁的方法,把指法也都标记得一清二楚。
“我学曲子的时候,跟着大班,哪里来谱子?”苏安没有客气,在琴前做下,把指法一一比对过去,自语道,“‘木’是抹,‘乚’是挑,这路子不错……”
苏安瞧得仔细,心里很高兴,想来,瑶琴能分这四指八法,五弦一样也可以。
彼时,女子说笑的声音渐渐近了,曹柔小声提醒道:“苏供奉,几位夫人小姐回来了。”苏安不在意,却见曹柔立在旁边,似座玉雕,便笑着挑逗道:“诶,那你的谱子,就送给我了,可好?”曹柔低眉道:“苏供奉,你别这样……”
“苏供奉!”洛书一语便叫住苏安,手中转着团扇,笑盈盈的,“这是如何?”
桃花瓣落如雨,粉黛满园。
苏安这才松开手,拉过曹柔,回道:“洛书小先生,许久不见了,才从洛阳带的五花瓷马……”那时快,又怎料谱子飘落,湿了半页,曹柔轻喊一声,跪扑上去,再抬起头时,眸子含水,玉面挂着两行泪:“苏供奉,饶了下奴,都毁了。”
苏安猝不及防,暗叹这孩子不过是十岁的年纪,如何就学会这些伶俐的事。
“哎呀,好端端的,苏供奉欺负一个孩子做什么?”洛书凝着眉毛,手中团扇一丢,上前扶起曹柔,安慰道,“好了,好了,无妨,让苏供奉给你赔礼便是。”
苏安醒过神来,拍了拍曹柔的肩膀,笑道:“对不住,小郎君,我从洛阳带了几只五花瓷马,一会让人送去教坊给你。”洛书这才罢休,把怀中那只白乎乎的猫儿,丢给苏安,笑罚他抱着,回头和姐妹们哄着曹柔,去插盆景玩了。
也没人想听他作给品茗的曲子。
望着粉黛佳丽离他而去,苏安恁地有些失落,叹一口气,蹲下身,把他们忘记的谱子拾起,对猫儿道:“还是咱们的小苏乖,啊,不跳也不闹,多省心。”
一支喜乐,演奏至第三遍,正堂的亲友们才开始互相祝酒,有了一丝醉意。
苏安抱着猫,从回廊里路过侧院时,看见顾越也一个人坐在井边,本想过去诉苦,然而正要迈步,又见裴延的大红色新郎袍跟着走了过来,遂是径自离开。
此处,人少,空气紫红如烟,酒令与舞曲透过雕花的窗户,萦绕在石庭之中。
“顾郎。”裴延双手撑在井垣,望着那映有自己通红面庞的,波纹微颤的水面,“我知道,去年在河阴,你收下了家父的那张白纸,如今心里依然有怨。”
“一张白纸,违背政令,弹劾宗亲,拿多少人一辈子得不到的五品之阶换了转运司的业绩;今岁,又是一张红纸,连名字都没写,你还是大大方方的,来了。”
顾越伸出手,轻拍裴延的后背,笑着说道:“大婚之夜,裴兄不要说这些话了,来,我陪你醒醒酒,一会闹洞……”裴延喝道:“你倒是,说一句怨我,行不行?且去问品茗,是我,押户部判事舍人,亲笔草拟了罢免你的处理意见。”
“裴兄,那是过去的事,我若计较这些,今夜就会去月堂,而非身在此处。”
一墙之隔,激情的议论一声声,一句句,就这么透过窗纸,传入二人的耳中。
朝野之中,关于贾权怒斥徐青事件的议论,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今日的这场婚宴,六位中书舍人到了四位,实际上,更像是一场五花判事。
时局不稳,人心叵测,李林甫公然拒宴,在自家中造起了一座偃月形的月堂,声扬徐青所为,是正直廉洁之举,当为举朝之楷模。此话倒也有理,只是,谁又能料到,曾为东定契丹歌功颂德,为赈济关中怒伐王侯,为漕运屯田割舍旧交的,这位性情阴柔的李郎君,如今与裴耀卿、张九龄共同进出政事堂的时候,竟终于挺直了脊梁骨,睥睨中书之位,被见过的人们称为,是一雕挟持二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