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维周把意向书塞进那堆需销毁的材料里,继续埋头于清理工作。临下班了,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书,揣进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说不定今后用得着。
《旧约之失》
厅里人太多了,厅长们不一定认得全。朱厅长倒是不管工作怎么忙,每隔一段,总要抽时间到各处看看同志们。今天朱厅长来到舒云飞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接电话。处里的同志个个笑吟吟的,紧紧随在朱厅长的身后。向处长介绍说,这是舒云飞同志。舒云飞电话没接完,就笑着摇摇手,算是打招呼。朱厅长便嗯嗯,点点头。向处长马上又介绍坐在舒云飞对面的小刘。小刘便双手握着朱厅长的手,用力摇着,说朱厅长好。朱厅长道,好好,好好。小刘不错,小刘不错。这时,舒云飞接完电话了,也站起来,望着朱厅长笑。朱厅长却将身子背过去,兴致勃勃地同大家说话。同事们就在门口围成一个半圆,望着朱厅长。大家一直都愉快地微笑着。朱厅长个子不高,大家便都躬着腰。办公室本来就小,多了几个人,就显得特别拥挤了。但小刘还是侧着身子挤到了半圆的一端,就只剩舒云飞一个人站在朱厅长的身后,望着这位领导光光的秃头。舒云飞笑了一会儿也就不笑了。一个人傻笑什么呢?朱厅长根本就不看你笑得怎么样。这时,朱厅长扬扬手,说同志们忙吧。半圆的中间马上开了一个缺口,往两边门成一条夹道。朱厅长挥着手,从夹道中间昂首而去。大家跟着走了几步,便站在走廊目送朱厅长上二楼。舒云飞望着那光光的后脑,心头有些发虚,似乎那里长着一双眼睛,正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朱厅长在楼梯口一消失,同事们马上低头往各自办公室走。舒云飞刚才只是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这会儿一转身就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了。小刘很快也回来了,坐下来埋头写着什么。两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小刘说,朱厅长这人很关心干部哩。舒云飞马上说,是的是的。说了两声是的好像还觉得不够,又说,朱厅长平易近人,同干部打成一片。他不能让小刘觉得他对朱厅长的敬佩有一丝勉强。小刘这会儿情绪极佳,想必是刚才受到朱厅长表扬的缘故。
尽管现在领导表扬人很随意,但舒云飞连这种表扬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前任厅长对他的看法就不怎么样,所以同他一块儿进机关的老向已从科长、副处长当到处长了,他还是一般干部。当他终于明白这一道理的时候,就开始注意处理同领导的关系,却总是找不到感觉。厅长们同下面干部的接触并不多,可他们似乎是一个个幽灵,总是弥漫在你的头顶。他们的一个脸色、一个眼神,都会叫你费尽琢磨。你值不值得再在这里干下去,就看你理解厅长们表情的能力了。前年朱厅长新来时,他想彻底改变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看法,可是他的努力都没有什么效果。朱厅长隔一段就来处里同大家握一回手,可每次还是得由向处长陪同着-一介绍。朱厅长对别人好像都有印象,只是同他舒云飞总像是初次见面。今天他的表现就不佳。朱厅长一来,你就是忙着天大的事,也得停下来,可他却继续打电话。当时他也想到不放电话不太好,但就是没有放下来。其实他只要说声对不起,请你过会儿打来好吗?问题就没了。可他当时就是转不过弯来。
临下班了,向处长也没事,到各办公室走一圈。舒云飞见向处长在门口,就招呼一声。可向处长不作声,面无表情地扫了里面一眼。小刘说,向处长还不回去?向处长说回去回去,就掉头走了。
晚饭后,舒云飞一抹嘴巴,就靠在沙发上抽烟。他想向处长对他一直不太在乎,这多半是因为朱厅长对他不以为然。香烟档次不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儿。老婆晓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嚷着烟鬼,不抽就要死人?他心里正有气,又听晓晴在嚷,情绪越发坏了。你老嚷什么?我这烟还是你引向邪路的呀!不抽你说不像男子汉,抽了你又天天嚷!晓晴也不管男人高兴不高兴,又说,光叼支烟就是男子汉了?有几个像样的男子汉抽这种烟?
晓晴这话太伤人了。舒云飞刚要发作,儿子源源在卫生间洗漱完走出来。他便忍住了,叫源源做功课去。源源应了声,就进了自己房间。晓晴也早进厨房去了。
舒云飞想想,发火也没意思,就多吸了一支烟。他知道晓晴是个好女人。最初他是不抽烟的,但晓晴见别人敬烟他老是推让,那样子很难看,就说,今后别人敬烟,你就接了做做样子吧。这样他就开始逢场作戏地抽烟。后来日子久了,就上瘾了。不过像他这个级别的干部,晚上除了收水电费的,一般没人上门,他抽的烟就只能是两三块钱一包的大众牌香烟。在这种大机关,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他从来不给别人敬烟,也从来不拿出烟盒,总是将手伸进衣兜里慢慢掏出烟来。要是有人在场,就尽量若无其事地将掏烟的动作做得从容一点。
男人抽烟,女人嚷嚷,也是人之常情。得忍且忍吧。一支烟过后,心头也平静多了。
晓晴忙完;又没事似的坐下来看电视了。最近正播一部室内连续剧,一家老小成天坐在那里插科打诨傻笑。晓晴最喜欢看了。舒云飞看电视没什么偏好,看也罢不看也罢,反正是陪晓晴坐着。要么脑子里杂乱无章地想着一些事儿,要么翻翻书。他想现在中国的老百姓真幸福。没有战争,没有革命,也没有上帝,没有真主。经常可以看看这样一些挺好玩的电视剧,乐得哈哈直笑,然后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他看不下这个电视剧,就拿本书来翻,是本《论语》。这本书他读过多次了,就是读不厌。每有感悟,就叹息不止。这会儿读到一句&ldo;邦有道危行危言,邦无道危行言孙&rdo;,不禁拍了一下大腿。晓晴见男人这样子,就说,你怎么一读《论语》就中了邪似的?不等他开腔,听见有人敲门了。
门一开,嘻嘻哈哈就进来两个男人。原来是舒云飞的老同学马明高和龙子云。龙子云在一中当老师,教语文的,业余写点东西,朋友们都当他是作家。马明高在五金公司当会计。舒云飞最要好的同学就算是龙马二人了,他俩隔一段就来这里吹一回牛。
源源听见家里来了客人,就出来喊了叔叔,马上又回房做作业去了。龙马二人直夸这孩子好教养,学习又刻苦。晓晴说,不刻苦行吗?到时候上不了你们一中,我们无钱无势,不是他自己吃苦?舒云飞明白晓晴话里的意思,但不想当着客人的面同她争。不过现在小孩的学习也的确放松不得。去年小学毕业升一中的,离录取线差一分要缴九千元,今年只怕还要涨价。舒云飞的儿子同他们向处长的女儿同班,平时考试,他们源源总要高几分。向处长说过老舒的小鬼成绩不错。只说过一次。舒云飞却谦虚说,我们源源是读死书,没出息的。不像你那小家伙,那么聪明,那么活泼。
龙子云接过舒云飞递上的烟,点上吸了一口,就眯起眼睛看了牌子,说,舒云飞你什么时候当处长?还是抽这种烟?
马明高含蓄些,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