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随着先人的光华淡去,薛玉发现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被朝廷遗忘的老头子,他所坚守的幽州,其实也不过是王公贵胄们建功扬名的一块垫脚石。
仔细而言,近年以来朝廷接连派遣好几位大将迎面出击契丹,唯独不以他薛玉为主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就差把制书贴在他脸上,让他滚回乡下种地去,他不能服,他不甘愿。
再加上,契丹和朝廷的关系如潮汐起起落落,今天被打怕了就称臣纳贡,明天胆子长好了就叛变内乱,如此无常反复的战术,终于硬生生磨出了薛玉的老沉手段。
何谓手段?朝廷一来人,一过问,就正儿八经地上阵,打出斩获上万的胜仗,朝廷一走人,一转头,就喝酒睡觉,零零星星又把夺来的土地拱手还回去。
如此,无论是谁,欲来幽州,先认薛家。十四年前,吐蕃之乱尚未起,上曾调定远将军孙氏至幽州,欲行更替兵权之事,薛玉在其退守营州孤立无援时,发了一道密令,令部将郑擒风观望待命,致使战争败北,营州失守,孙氏马革裹尸而还。
去年正月,信安郡王李应祎出击契丹,触及幽州境时,薛玉再度让长史赵章暗中作祟,欲行抢夺军功之事;随之,萧乔甫恼怒,谏李隆基钦定边防论战十策为状元策,薛玉则借朝中旧势,许御史中丞薛瑾之子薛纪平为进士,以为恩情;宣政未始,尚书省启用敢死之士,与幽州进奏院联络,网罗地方人心,薛玉指使薛瑾安排心腹进入宣政使团,密切监视一行人的行踪……
只是薛玉未料到,李郡王尚且没动作,年未过而立的一介绣花状元郎,却步步踩在关节之上。一是先斩后奏,把平步青云之路许给隔壁的吴刺史,釜底抽薪;二是自下至上,控制沧州永济渠之粮草转运,断他后路;三是令人切开蓟县铁矿的口子,顺着冶炼钢铁之路,把各个镇戍、堡栅、关塞的兵器及兵力摸得透彻。
“你,你且照实说。”薛玉的刻满皱纹的手,一尺一寸抚过雕刻麒麟纹的扶臂,声音深沉而嘶哑,“榆关已经坚守六个月,若你郑伯主动出击,可否送回一道捷报?”
薛敬单膝跪地:“义父!”薛玉道:“这道弹劾宣政使的奏折,至尊御批,三省十几位官员签字,一日即成敕旨,可知何意?这是至尊对薛家最后一次的信任,如若榆关败,辽东土地便再也挂不住虎旗,我,将以死谢罪。”
风夹杂着雪,灌入堂中,火光残喘最后一口气,忽地暗灭。
薛敬颤声:“义父,我愿为您而死。”薛玉长叹口气,撑起身子,点了点头:“好,有此忠心便好,这样,即刻令郑擒风率铁骑出击,好歹送回一道大捷报,我自有办法劝至尊退步。”薛敬道:“是,谨遵义父号令!”
一场雪,连下整整十日,馆舍四面的歇山顶覆满白毯,唯剩九条梁脊暴露在风刃中,如僵蛇一般突兀。马厩,雪没过马膝;官署,雪淹至阶前;人们出行时,浑身都要裹在绒裘之中,否则只需片刻,便能立成冰柱。
自从住进馆舍,苏安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他知道挣扎无济于事,必须等陆路使团抵达,见到王庭甫和郭弋,才能联络吴刺史。于是,面对薛敬的监视,他只抱紧琵琶,一次又一次穿过赶圩时期的市集,去教坊学奚琴及塞北曲调。
他不想被当做牛马给卖走。
当日,刚跨进门槛,他便听到一支慷慨悲怆的古燕赵曲。曲虽是宫调,却惆怅雄壮,而旋律中总有种声音,如泣如诉,似耄耋垂叹,又绵延千里,激扬回荡。
教坊的司乐出来迎接,弯腰颔首,姿态卑微:“鄙人谢焉,见过薛参军,苏公子。”苏安随习俗,一一认识乐工,而后,至厢房里暖手,一一挑乐器,挑人。
“谢司乐,你们坐。”苏安解下披风,搓着手,笑了笑,劝薛敬把硬邦邦的铁盔摘去,说道,“方才的曲段中,有一种乐器活似人声,我想见识见识。”
谢焉点头,令乐童抬上一架简单古朴的二弦木琴,琴杆尾部连接六角形空筒,顶部设两个琴轸,上轸缚内弦,下轸缚外弦。待乐童校完轸,谢焉亲自上阵,将琴架在大腿上,左手控弦,右手拿起竹片作弓,套进两弦的中间。
一个来回之间,只见琴筒侧面的蟒皮震颤,空中划过沧桑的吟啸,塞北的喜怒哀乐,辗转在高亢和低沉之间,特别末尾几计滑音,几乎是人的声腔的再现。
谢焉俯仰拉弦,眉间微蹙,呼吸亦跟随竹片的往返。乐童解说:“此曲名为《当庭月》,师父是营州人,盼望失地收复,重归故里,都说薛公……”
薛敬攥着头盔的手一紧,斥道:“休得多言。”苏安无可奈何,也取来一把奚琴,试吟揉几下,自然而然就跟随曲调,用指尖弹拨起来,无缝入韵。
乐童从未离开过幽州城,初次见到长安的花哨指法,很是讶异。苏安回道:“无论何方出身,但凡入了长安,便不计较地域和种族,我此来,也因是受了高人指点,要拜访一位叫石弦的老先生,据说他在往北三十里的羁縻州带州。”
弦音戛然而止:“苏公子说的石弦先生,可是乙失革?”苏安不知详情。谢焉接着道:“乙失革原是契丹族草原部落首领,爱拉琴,归降之后,朝廷赐名为李石安,现在居于羁縻州带州,便是薛参军的乡里。”薛敬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