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慢悠悠地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人:“晚生说的,是也不是,苏供奉?”苏安道:“这件事,你们谁都不准告诉他,听见没有?他很忙,我不想让他分心。”
话虽说得狠了些,然而,张野狐算是和苏安、雷海青玩得最好的新人之一。
冬至过一百零五日为寒食节,两天后即清明,为此,苏安已经三日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如今宫中的法曲,以舞为重,流行宏大的场面,艳丽的色彩,并不需要牵曲纠音,再说,梨园里花团锦簇,聚拢在惠妃身边的人才越来越多,谁都能看出,像张野狐、曹氏这样天赋异禀的,只需小半载打磨,就能贯通各家曲风,登峰造极,而梨园使者张行昀的态度也变得很快,多少有些亲于教坊,疏远太常寺的意味了。然而,即便如此重重险阻,苏安还是拿到了寒食节在麟德殿的曲目。
一切,得从他随众被惠妃召去太液亭,评剑南道所献六百人《霓裳》说起。
全曲下来,见清丽之色,也见川蜀之豪情,歌舞无一处不令人动容。却只因他知道,李瑁遥领剑南道,而新王妃杨氏的童年也是在蜀中度过的,所以,在他听来,这曲艳丽婀娜的《霓裳》,不仅是政治的野心,更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爱。
他评断不了。
惠妃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听得落泪,问他们愿不愿意为其牵曲。苏安保持沉默,而他旁边那位琴师曹氏,即,曹柔的父亲,几乎是毫不迟疑,跪在了地上。
如此分明,事情本当很快定下来。然而苏安没有料到,惠妃退去众人之后,单独喊住了他。彼时,天气晴朗,春风和熙,太液池宽广的湖面泛着旖旎的细波。
“苏供奉,听张大使说,自从那曲《上元乐》之后,你就,再没有为至尊献过曲子,是不是?”惠妃侧着脸,一双葇荑之手,顺着秋千的丝绳,往下抚摸,“我近日染疾,身子大不如前,可你呢,还如此的年轻,为何不唱歌了呢?”
苏安道:“梨园中高人辈出,下臣自知不如,只想编撰《乐府闲……”惠妃道:“苏供奉不想唱歌,我明白了,那,可否念在过往,为我的病,去向顾郎讨一剂解药来?他,也还年轻。”苏安顿了顿,回道:“请娘娘恕罪。”
一个人从太液亭里出来时,苏安心中五味陈杂。之所以不再辩解,因他明明白白,这第一问,是李隆基托惠妃所问,这第二问,是李林甫托惠妃所问。
当夜,苏安不无意外,见到了女官杏生。她告知他,惠妃娘娘很欣赏他,也很感激他过去为寿王所作的歌舞曲目,只不过,寒食宴会之后,他必须离开梨园。
“好了,好了,苏供奉醒醒神,晚生说错话了,自去对树罚站,不告诉顾郎!”
苏安回过神,摇了摇脑袋,见雷海青指向旁边,张野狐已笔直地立在树前了。
《龙池乐》是二部伎曲目中,最为精巧的之一。相传,至尊即位之后,曾居住过的兴庆宫里有泉水涌出,汇聚成了一个大池子,被世人称为龙池。为纪念龙池的祥瑞,至尊亲撰曲子《龙池章》,配上舞蹈,便成为了坐部伎《龙池乐》。
如此,每每在训练的时候,苏安望着那教坊的七十二位头戴芙蓉冠,身穿五彩纱衣,穿无忧履的舞姬轻盈地在水台边穿梭,都会突然念想,李隆基又清醒了。
尽管,与之相伴的消息,永远是张阁老和李阁老之间,关于科举制度的争执。
是日,苏安结束训练,偷偷爬上宜春北苑的阁楼,趴在凭栏上,俯瞰着中书省灯火通明的殿宇。每到入夜,二层的第三间小窗都会打开,他便能看见顾越。
依然是那个奋不顾身,没日没夜,处理公文毫不含糊,面对选择应对果断,在他跟前又温柔如水的顾越,也不知,若自己当真离开了梨园,顾越还会不会……
此刻,顾越的案头,呈放着三堆公文。
眼下,徐青和贾权的闹剧,之所以迟迟没有平息,表面症结就是这三堆公文。按照五花判事制度,六位舍人,要形成可以上呈的意见,必须多数统一,然而,裴延和顾越两封赞成,李林甫底下,白延、李璀两封反对,再加一个不想惹事,含糊其辞的,底下人各执己见,都不想退让,就连制诰袁仁敬也不敢定论。
顾越自然清楚,严凌和张九龄的目的,是将科举举办权单独划拨出来,重新完善,以避免今年出现的杂色大肆入流的现象,但是,徐青斥责贾权这件事,本来就是模棱两可,双方都有问题,争吵是没有用的,必须找到鸡蛋上的缝,从利益和名义两个方面,里外分头击破。
入中书省之前,顾越做了三件事。一来,让谷伯把手下的两位主书、两位主事以及他们在长安的所有亲眷,全部清查,确保有把柄可握,也有好处可送;二来,请苏晋喝了一场酒,传达意思,可把吏部司所保留的考功权力提高一级,转至他这位侍郎的手中,但需要他支持严凌主持明年科举,确保交接顺利;三来,背书学规矩,将刑部出身的袁仁敬所判断过的名案悉数看过,知其所重。
待坐热了身下的毡子之后,顾越方才令季云去寻贾权,让其提供了一份供状。
这封供状,针对徐青打着的“革除饰名求称、谈毁失实”的旗号,提出的是“省郎位轻,不足以临多士”,并不仅仅追究的是那篇《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而首次以律令的形式,控诉徐青在事后,曾告知万年县衙将贾权拘捕入狱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