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越的手指揉着太阳穴:“你继续说。”季云道:“若县里不再负责漕运,那方参军的碗里就少了一块肥肉,想必,他故意闹事,就是要让转运司知难而退。”
顾越道:“如此,该不该退?”季云抬一眼,见顾越面色苍白,唇连半丝血色都没有,遂端过了药羹,近身伺候:“有朝廷旨意在,本是不必退的,可若不退,那么接下来施行转运,动了司士的津梁、舟车之权,怕他们又寻衅滋事。”
顾越笑了笑,从季云手中接过碗:“好,再辛苦你去洛阳打探,方参军与谁交好,此事和游府尹有无关系,另外,何处有解玉砂,三件事都不着急,慢慢来。”
季云离开之后,顾越把药匙一圈一圈搅和在碗中,害怕苦口,放在旁边不吃了。他在榻上休憩片刻,起身时精神好些,便让录事去洛阳河南府请游桓之。
游桓之到时,顾越已换官袍,坐在案前,左手握笔,孜孜不倦写着一封牒文。
顾越向裴耀卿请示用人,想在河南府选出几个官员调往河阴段转运司,作为缓冲,先让利于州府的诸曹参军,把权力平和地从县级收到州级,之后再行处置。
“桓之兄,这几个位子尚且空在此处,我想请你推荐。”顾越看着游桓之,坦然示之,“转运司虽隶属朝廷,但也需要一定比例的州府官员,才能办事。”
清风拂过竹帘,旃檀香飘满房室。游桓之背过身,双手握紧成拳,笑叹道:“后生可畏,顾郎真是把棋下活了。”顾越道:“向桓之兄表诚意,总不能光逞口舌。”游桓之应道:“我,虽不愿为裴阁老驱使,却真佩服他的魄力。”
此番与以往不同,顾越很清楚,自己在明处,正一步一步把漕运法落于实地,而他的对手在暗处,总要千方百计制造混乱,把法令往利于自己的那方面修改。
身为转运副使,守着河阴段的转运司,决不能因为一个县令吓死,或是几百个村民械斗,就更改原则,否则即使漕运法落成,也是面目全非,形同虚设。
然而,制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顾越的想法,就是把那些在暗处和他作对的人,风风光光地请到明面来,可谓化敌为友,既减少了矛盾,又落成了制度。
不日,批准的符文下行,顾越在同僚口中的称号,从此不再是当朝月老,而变成了一个更文雅,更生动,更有内涵的封号——河阴县守仓运粮大将军
自从让出这步棋,进程骤然加快,顾越的病情稍有好转,就又回到了汴口工地,和李道用轮流督促地方官吏,组织各渡口的漕船卸货装货,废旧换新。
晨时,号角齐鸣,汴河的尽头,涌来铺天盖地来自江淮的帆船,午时,船泊岸,河阴仓周围腾起搬运粮食货物的黄沙雾,傍晚,一切又恢复平静,徒留余晖。
顾越每每站在河畔,远望洛阳的方向,都能看见无数条粗壮的根茎,正竭尽全力地从土地里吸收出养分,送入花瓣和花芯,那般汹涌澎湃,那般无怨无悔。
直到九月中旬,横祸突然降临。
正当渡口转运,漕船改形如火如荼之时,一列为五凤楼音乐大赛而来的礼船,在顾越和李道用所规划的渡口触礁,货物全部损毁,其中不仅有朝臣的献礼,甚至还有沿途的刺史们进贡的刺绣,一时间,关于转运不祥的谣言四起,惊动洛阳。
顾越、游桓之和李道用,这众矢之的三兄弟,被迫暂停工事,停下建造堤坝、疏通沟渠的计划,平行解释关文于礼部,并回洛阳城,向各家贵胄请罪。
洛水之上,风和日丽,秋景甚好。
如此,即便是来请罪,似乎也变得妙趣横生。李道用撑着腰,指着南边的金色烟尘,拍了拍顾越的肩膀,笑道:“就当是大将军卸甲归田,回家放松一阵子,再为国效力!”游桓之点了点头:“不错,且去府中小酌三杯,再认栽又如何?”
顾越苦笑,说了一段肺腑之言:“顾某在礼部之时,塞北苦寒,宋州饥荒,顾某一离开礼部,梨园修霓裳,洛阳办乐赛,可叹人间错过,莫过于此!”
东京洛阳,一个沐浴着洛水千年的滋润幻化而生的地方,不是城池,而是梦。
乘船由洛水驶入城郭之中,经由三座精雕神女的花桥,南北岸渐次展开的是红漆绿树,高阁楼台,一座座街坊被清渠环绕,如沐流水仙宫。再往西望去,一座底层方形,顶层圆形,四周环绕九龙雕塑的雄伟宫殿高耸入云,俾睨着天下。
“顾郎,那便是万象神宫。”
三人踏上北畔,游桓之多有避讳,李道用不喜欢宴会应酬,故而,商量之后,他们把向各州刺史、各家贵胄赔罪,并疏通症结的任务,交给才貌双全的顾越。
顾越做生意的时候,交际甚广,不乏有友人可以联络,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随后,季云来接,顾越打发走随行官员,用乌皮靴踩了踩那细腻柔软的泥土,长舒一口气:“长亭,事情办得如何?”季云跟在后面,不经意地丢了一枚铜镜。
顾越捡起镜子,照了照自己:“嗯,守仓大将军。”季云道:“一直寻解玉砂,北市老铺有上品,不如先去逛逛,顺便,也可以买些香粉,再去与人交际。”
原来,季云到洛阳之后,不紧不慢,当真只办妥了顾越所交代的最后那件事。
马车走在北市,顾越不敢卷帘,他害怕自己这幅被烈日摧残了整个夏季的模样,被心尖上的那个人瞧了去,即便他明知,那个人此刻应该在万象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