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成都茶馆的魅力,便正在于那里有龙门阵。龙门阵之所以必须到茶馆里去摆,则因为只有在茶馆里,顶尖高手们才有用武之地,听讲的人也才能真正一饱耳福。茶馆日夜开放,茶客多半有闲,时间不成问题,此为&ldo;得天时&rdo;;茶馆环境宽松,氛围随意,设备舒适,可站可坐可躺,时时茶水伺候,摆者不累,听者不乏,此为&ldo;得地利&rdo;;茶客多为龙门阵之&ldo;发烧友&rdo;,目标一致,兴趣相同,摆者有心,听者有意,一呼百应,气氛热烈,此为&ldo;得人和&rdo;。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龙门阵自然百战百胜,越摆越火。
龙门阵的内容五花八门无奇不有:&ldo;既有远古八荒满含秘闻逸事古香古色的老龙门阵,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边顶现代顶鲜活的新龙门阵;有乡土情浓地方色重如同叶子烟吧哒出来的土龙门阵,也有光怪陆离神奇万般充满咖啡味的洋龙门阵;有正经八百意味深沉庄重严肃的素龙门阵,也有嬉皮笑脸怪话连篇带点黄色的荤龙门阵&rdo;(林文询《成都人》)。不消说得,新闻时事自然也是龙门阵的重要内容之一。新闻时事从哪里知晓?一是电视,二是报纸。新闻时事既然为成都人所关心,则成都的报业也就当然兴旺发达。有人说,成都有三多:小吃店多时装店多报摊子多。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成都人好吃,则小吃店多;成都人爱美,则时装店多。至于报摊子多,则因为成都人喜欢摆龙门阵,很需要报纸来提供谈资。
成都人确实是很爱看报的。成都街头报摊多、报栏多,成都的报社也多。大大小小各种日报周报、晚报晨报、机关报行业报,林林总总据说有数十家之多。成都人看报,又不拘本地外地,全国各地的老牌名报,在成都也都拥有自己的读者和市场。成都的报栏(包括各报社门前的报栏)也没有&ldo;地方主义&rdo;思想,一视同仁地将外地报纸和本地报纸一字儿展开,让成都人大过其报瘾。所以,每天一早,报栏前就总是围满了成都人。
过完了报瘾,就该过嘴巴瘾,摆龙门阵上哪里去摆最过瘾?当然是茶馆。因为在报栏前摆,时间有限;在家里面摆,听众有限;在单位上摆,影响工作倒在其次,不能尽兴才是问题。还是茶馆里好。茶馆是成都市民的&ldo;政协&rdo;,每个人都可以参政议政、发表高见的。(图三十九)高见发表完了,手边的一张报纸正好用
来蒙脸,呼呼大睡。反正议论时事的目的是过嘴巴瘾,剩下的事情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可以说,北京人爱谈新闻时事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政治才能,成都人爱谈新闻时事则是为了摆龙门阵。
那么,成都人又为什么如此热衷于龙门阵
一个简单的解释,自然是成都人爱说也会说。&ldo;重庆崽儿砣子硬(重庆人敢打架),成都妹娃嘴巴狡(成都人会吵架)&rdo;,成都人的嘴巴功夫是全国有名的。
在成都,嘴巴功夫最好的,不外乎两种人,一是小商贩,二是女娃娃。成都小商有句行话,叫&ldo;赚钱不赚钱,摊子要扯圆&rdo;。摊子怎样才能&ldo;扯圆&rdo;?当然是靠嘴巴吆喝:&ldo;耗儿药,耗儿药,耗儿一吃就跑不脱&rdo;;&ldo;买得着,划得着,不买你要吃后悔药&rdo;。你说是买还是不买女娃子也好生了得。你不留神踩了她的脚,她会说:&ldo;咦,怪事,你是三只脚吗咋个?牛都过得倒你过不倒?&rdo;她要是踩了你的脚,也有说法:&ldo;挤啥子挤啥子,进火葬场还要排队转轮子的么,瓜不兮兮的,出得倒门出不倒门?&rdo;你说是和她吵还是不和她吵
的确,成都人好像天生就会说话,天生就会&ldo;涮坛子&rdo;(开玩笑)、&ldo;冲壳子&rdo;(吹牛皮)、&ldo;展言子&rdo;。其中,&ldo;展言子&rdo;最具特色。所谓&ldo;展言子&rdo;,就是说话时讲几句谚语歇后语,而且藏头藏尾,让你去猜去想,在心领神会中获得乐趣。比如事情有点玄,就说是&ldo;癞蛤蟆吃豇豆&rdo;,意谓&ldo;悬吊吊的&rdo;;而你如果说话离谱,他则会评论说:&ldo;你咋个吃苞谷面打呵欠&rdo;,意谓&ldo;尽开黄腔&rdo;。诸如此类的说法,可真是&ldo;和尚敲木鱼&rdo;,‐‐多多多。
于是,简简单单一件事,到了成都人的嘴里,就会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即便骂人的话,也是一套套的。比如某人智商较低,或做事欠考虑,成都人不说他傻,而说他&ldo;瓜&rdo;。其实,这&ldo;瓜&rdo;不是冬瓜西瓜南瓜葫芦瓜,而是&ldo;傻瓜&rdo;。因为要&ldo;展言子&rdo;,便略去&ldo;傻&rdo;而称&ldo;瓜&rdo;。由此及彼,则又有&ldo;瓜娃子&rdo;、&ldo;瓜兮兮&rdo;乃至&ldo;瓜眉瓜眼&rdo;等等。说一个人&ldo;瓜眉瓜眼&rdo;,显然就比说他&ldo;呆头呆脑&rdo;或&ldo;笨手笨脚&rdo;要有意思多了,也有味道多
又比方说,弄虚作假,在成都人那里,就叫做&ldo;水&rdo;。其起源,我想大约与酒有关。因为卖酒要做手脚,无非就是掺水。所以,日常生活中,便多用&ldo;水货&rdo;这个词来指伪劣产品。推而广之,则一个人说话不算数,或做事不到位,成都人便说他&ldo;水得很&rdo;。由此及彼,则又有&ldo;水客&rdo;、&ldo;水功&rdo;、&ldo;水垮垮&rdo;、&ldo;水漩儿&rdo;等说法。再比方说,一件事情没有办成,就叫&ldo;黄&rdo;或&ldo;黄了&rdo;,其他地方的说法也是这样。但成都人则进而发展为&ldo;黄腔&rdo;、&ldo;黄棒&rdo;、&ldo;黄浑子&rdo;、&ldo;黄苏苏&rdo;,甚至还有&ldo;黄师傅&rdo;和&ldo;黄手黄脚&rdo;等等。
看来,成都人对待话语,就像广东人对待中央政策,讲究&ldo;用好用活用够用足&rdo;。成都人说话,是十分&ldo;到位&rdo;甚至不怕&ldo;过头&rdo;的。比方说,红,要说&ldo;绊红&rdo;;绿,要说&ldo;翠绿&rdo;;白,要说&ldo;雪白&rdo;;黑,要说&ldo;黢黑&rdo;;香,要说&ldo;喷香&rdo;;臭,要说&ldo;滂臭&rdo;。总之,是要把文章做足,才觉得过瘾。
过什么瘾?当然是过嘴巴瘾。事实上,成都人说话,除了有事要说外,更多是说着玩,颇有些&ldo;为艺术而艺术&rdo;的派头。后面我们还要讲到,成都人是非常爱玩的。在成都,熟人见面,除问&ldo;吃了没有&rdo;外,多半也会问&ldo;到哪儿去耍&rdo;。但成都人的&ldo;玩&rdo;或&ldo;耍&rdo;,又有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必须同时伴以&ldo;吃&rdo;和&ldo;说&rdo;。(图四十)不管是郊游远足,还是游园逛街,都必须有好吃的,也必须一路说将过
去。到了地方或走在半路,还要泡泡茶馆。如果走了一路,居然无话,那就只能算是&ldo;赶路&rdo;,不能叫做&ldo;耍&rdo;如果居然又没吃没喝,那就无异于&ldo;苦差&rdo;,更不能算是&ldo;玩&rdo;。所以,无论什么豪华新鲜的场合,如果没有茶喝,没有好东西吃,不能尽兴聊天,成都人就不屑一顾。反之,只要能大摆其龙门阵,那么,不拘到什么地方,也都可以算是&ldo;耍&rdo;。事实上,说起&ldo;到哪儿去耍&rdo;,在成都人那里,也就多半是到哪儿去喝茶聊天的意思。总之,说话,是成都人玩耍的重要内容,甚至直接地就是玩耍。正如林文询所说,成都人的说话,&ldo;更多地是说着玩,把话语在舌头上颠来颠去地品味,欣赏,展示。犹如绿茵场上的好手,把一颗皮球在脚尖头顶颠来颠去颠出万千花样来一般&rdo;(《成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