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监察声音洪亮,满殿人把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内中有不善掩饰的当即就变了脸色:以位卑者当朝诘问高位者、且言辞如此犀利、且那被诘问的高位者是杜尚书,单挑出哪一样都足令人吃惊,更遑论三样加在一起?
众人神情各异,最泰然自若的反而是杜尚书,缓缓地回过身来,认得那位监察姓于,年刚而立,似乎是前月才被举荐至殿上议事的。尚不及说什么,有人先出班,“于文骞,”喝着那监察的名字,“朝堂之上,岂是你放肆之地!”御史台的主官丁大人,正是于监察的顶头上司,显然并不知自己属下会有这番举动,惊怒之下连声斥责于文骞不得以下犯上,不得信口开河,不得胡言乱语——估摸他是真气晕头了,说着说着自个儿先语无伦次了。
于监察连声冷笑,道恪守职责,直言上谏,有何“放肆”?御史台的职责就是弹劾官员、纠风正纪,只辨是非,何分“上下”?至于胡言乱语,八十间号舍毁于一炬,五百名军士疲于救火,近六千士子星夜惊惶,至于其他人财物力的损失尚未彻查,这难道不是实情、不应有人担责?
他气势逼人,丁御史被驳得一时无话,却有礼部的官员出班,道于监察亦知今岁春试不同于以往,与试人员激增,递表、造册、甄别、放号、食宿等等琐务累积,成倍于往年,多亏尚书大人筹谋全局,方有今岁顺利开科,仅抓住走水一节便横加责问……
“仅此一节?”于文骞听到这一句就再度冷笑,“既知人多,便该提前预判,若有防范之策,怎会有走水之事?即便走水,又怎至于扑救不力,导致八十间号房化为灰烬?即便……”
“于监察此言有误!”这下是兵部的人出班,道并非扑救不力,而是这一排号房皆以竹篾为框架,苫以油布纸毡,外糊稀泥又不过是薄薄一层,遇火瞬间连成片,救无可救,能保得人员无伤已是万幸。
工部的人听到此不能置身事外,负责监造的右侍郎亲作说明,说这些号房是因今年与试人多而临时增建,过后还需拆除,户部以此为由驳回了工部的营造计帐,只予了申领银帐的半数,工部提请再议无果,又不能误了春闱之期,只能量入为出,以防潮防雨为首要。
他不温不火地一说,多有人想到此事曾经朝议过,事情确如他所说,嘉德帝当时亦准了户部所奏,只是此时谁都不会表明记得此事——又不是活够了,于是都像闻所未闻地去看户部侍郎徐业:户部尚书年前告了丁忧,如今户部是徐侍郎在主事。
被众人盯着,徐侍郎的瘦脸上一派冷淡,“财帛之事,本就有定制约束,户部也是在按章拨放,否则各部都以为自家事体大,国库亏空谁人来补?反之,若就是觉得户部的支给不足所用,大可提请特事特办,如何能敷衍了事、以致铸成大错?如今次这般,善后的银财怕远多于当初所俭省下来的,这岂不是在以国事为儿戏?”
此言一出,工部的人哗然,眼见就是新一轮争执,却听九层丹墀上金铃一响,众官赶紧肃静。嘉德帝语声蔼然,“众卿皆能以国为念,朕心甚慰。监察于文骞刚正不阿,秉公直言,其心可表,其勇可嘉,着有司按制行赏;杜尚书能在不足三月之内筹划完成我朝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会试,难能可贵!虽有小失,瑕不掩瑜,还望杜尚书善始善终,为国筛选出有用之才!”
金口玉牙,便是定论,杜尚书、于监察各自谢恩,百官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嘉德帝诏令平身,单点出徐侍郎,问及赋税改制的动议可有后文?
徐业出班一一回禀,对上次朝议时遭致诟病的几处,格外加以说明如何改善的,听得嘉德帝微微点头,过后笑问“众卿以为如何?”
众官中其实不乏对这动议心怀抵触的,只都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私心,杜尚书、丁侍中等重臣这回都无异议,他们也无法借机发难,于是硬着头皮随众高呼“陛下圣明”。看着丹墀下跪伏一地的百官,嘉德帝与阶下侍立的太子元成视线相接,父子面上皆是欣慰。
散朝后,元成耽搁了一阵才去曜华殿,嘉德帝正等他,开门见山,“于文骞找你了?”
“是。”
“依他的本意,是要怎样?”嘉德帝皱眉。他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得很分明,众官争执不休时,这位监察几次欲出言打断,即便最后被他一言九鼎压下去了,看着还是心有不甘的。
“如父皇所说,以国为念,其心可表。”嘉德帝闻此面色缓和了,元成道,“上殿这两月,他颇看了些只会巧言令色、争功诿过的嘴脸,很是郁愤,今日一听尚书大人也是那么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岂不知同样的话,盗跖和颜渊或许都会说,然盗跖只会是盗跖,颜渊却终究是颜渊。
“他是打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主意吧?”嘉德帝怀疑。
“父皇英明。”元成笑。杜尚书是股肱之臣,他于文骞连杜尚书都弹劾了,其他人不得掂掂自家轻重?“他觉着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应权责分明,食国之禄,有功是应当的,有过则应重罚,如此方能清明吏治。”
“想得倒是没有错,”嘉德帝叹,“可位高权重也意味着要多想多做多承担,负担的多了,往往过失也会跟着增多,不问青红皂白一概有错重惩,那还有几人敢担重任?”想了想,道“他是从底层做起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