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铜发爹守的这段溪水,是队上鱼虾最多的地方。铜顺爹靠打鱼摸虾为生,却从不到这里来,让我觉得奇怪,特意跑去问他。铜顺爹一张团团脸很是和气,就算对面没人,也是带着三分笑,看到我,更是笑到十分,像个起皱的老柚子。摸着我的头,他说,顺爹爹在哪里都可以打到鱼,不用到那里去。他说这话,谁都不会认为是吹牛。队上人甚至相信,铜顺爹可以在地里钓到鱼,因为他是坛神附体的人,属于下峒梅山。
铜顺爹是个孤儿,才出生那年,父亲就被捉去当壮丁,自此再也没有音讯。两年后,母亲又染病身亡。奶奶把他拉扯到八九岁后,也撒手西去。从此他就靠着钓鱼、摸泥鳅、捉青蛙,风里来,雨里去,在水里泥中讨生活,自己把自己养大。也不知道是哪一年,铜顺爹夜里出去捉青蛙。那时是初夏时节,夜风还有点寒毛。铜顺爹穿着补疤叠补疤的单衣,打着赤脚,右手拿着根一端分叉的棍子,左手提着个麻袋,沿着田垄走。看见有青蛙,一棍下去就把青蛙叉住。他练成了夜猫子眼,不用打火把也能看见草丛里的动静;手法亦是奇准,那些青蛙碰到他,真正是小鬼见阎王‐‐被罩定了。叉了小半袋青蛙后,铜顺爹看到前面蹲着只大石蛙,肉鼓鼓的,起码有半斤重。他心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一棍戳下去。本以为是十拿九稳,谁知定睛一看,那只石蛙端坐在前方,鼓着眼睛看着他。铜顺爹又是一棍,还是叉了个空。石蛙不再端坐,也不跃入田中,沿着田垄直往前蹦,有时还停下来,扭转身瞪着铜顺爹,似乎在看他有没有胆量跟上来。被逗出火来了,铜顺爹心想老子一定要抓住你,遂迈动一双赤脚板在后面追,手中棍子不断戳下,却回回都落了空。那只石蛙一跳一跳,把铜顺爹引到了一棵古树下。古树前是块空地,竟然蹲着许多石蛙,都眼睛鼓鼓地看着他。打了个激灵,铜顺爹瞥见树下有个钵子,用四颗石头垫起;钵子旁边插着把竹弓,还有几支竹箭。顿时心惊肉跳,晓得是撞见坛神了,他连忙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把麻袋里的青蛙都放了,然后跌跌撞撞地沿原路跑回去。到家后铜顺爹便卧床不起,发了个把礼拜的烧,额头能把鸡蛋烫熟。坝头公公给他熬了几罐草药,喝下去也无济于事。等到村里人都以为铜顺爹保不住的时候,他却突然退了烧,只是从此就跛了,走起路来一顿一拐的。打这以后,他不再整日忙碌,每天只近水一次,打鱼就打鱼,摸泥鳅就摸泥鳅,每次都能满载而归。至于青蛙,是再也不去捉的,白天在田垄上碰见了,他硬要等青蛙跳过去,才肯继续前行。大家见铜顺爹如此,便明白他因为石蛙的引荐,奇遇落峒,已成了梅山。
铜顺爹这个梅山,跟铜发爹不一样。铜发爹是满脸冰霜,眼睛里带刀子,村里人看着就怕,一般都不敢拢他的边。铜顺爹从小到大都是委曲求全,即便成了梅山后,也改不了那副谦卑的神气。大家对他没有惧意,同辈人中还有喊他顺跛子的。铜顺爹听了,依然笑嘻嘻地应着。有人想着沾他的光,专等铜顺爹在溪边下了钩,就走到他旁边,伸出钓竿。但奇怪的是,尽管相隔不过两尺,鱼却只上铜顺爹的钩。旁边的人要么半天没有动静,要么钓上来的是寸把长的&ldo;苦板屎&rdo;、&ldo;麻落落&rdo;。看着铜顺爹巴掌宽的鲫鱼塞了有半鱼篓,旁边的人未免眼红,嚷着要跟铜顺爹换位置。换就换,铜顺爹也不跟这种人争。但换过之后,依然如故。有时铜顺爹看到钓上的鱼还小,就把它取下来,抛回水中。旁边的人看到了,就说,这鱼比我钓的大多了,你干吗要放掉?你不要,给我算了。
铜顺爹摇摇头,说,鱼崽崽是不能钓的。鱼要是断子绝孙,往后就没得鱼钓了。
旁人瞪着眼睛看他半天,说,那我为什么钓不上鱼?是不是你把我的钓去了?
你这人心太贪,鱼不得上你的钩。
你讲什么?老子打你一顿饱的。
铜顺爹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个霸蛮鬼,说,你要是打了我,这一辈子都钓不上鱼。
那人立刻从鼻子里发出冷哼,表示很不相信铜顺爹的话,但最终还是不敢动手,扛着钓竿恨恨地走了。
除了钓鱼厉害外,铜顺爹还擅长捉王八。有时他蹲在坪里吃饭,突然心里一动,就放下筷子,直奔某处。才一炷香的工夫,他就笑嘻嘻出现在坪里,手里用草绳拎着只王八。王八补身,滋阴壮阳,铜顺爹却从来没吃过,全卖给了霍铜福。有次他扛了只大如锅盖的王八上门。霍铜福见了,既惊且喜,请了紫渡镇上开药铺的匡掌柜来,鉴定出这是只百年老鳖,大补,遂花了五块大洋买下。铜顺爹靠着捉王八,居然给自己打了一只船,置办了几根很生猛的钓竿。此后他经常沿溪而下,到辰河里去打鱼。有次兴致来了,便顺风摇橹,直入资江。资江里的渔夫,惯于撒网捕鱼,且有鱼鹰相助。铜顺爹在一边看着,直摇脑袋,认为网眼太密,虽小鱼亦不能免,有违天理。至于驱使鱼鹰,更是懒人之所为。渔夫们见他一无网二无鹰,就带了几根钓竿,颇为疑惑。有人撇着嘴说,你莫非要学那些城里的老爷,闲得发慌了,跑出来钓鱼耍?不过看你的样子,穿得比我们还差,也不像是出来耍的。你要吃水上饭,也要办点像样的东西,光靠几根竹竿子,等着鱼来吃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