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他高兴不高兴,朝他挑了挑大拇指,撞上门出去了。
我看出他很难受。我也难受。人和人的难受是不一样的。你脚趾头痛,他舌头痛,换一个说不定毯痛。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金条吟嘟嘟砸在石桌上,像撞了个铃儿。我的心也让它砸着了。我到死也挣不了那么多钱!我是家奴。我不大在乎钱。我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可是闪闪发亮的金子哨嘟螂砸下来,我的心给砸疼了。
我觉出了自己是怎么个不值钱。
我觉着自己的眼神儿也出了毛病。
我里里外外都硬起来了。
二少爷除了调药糊、拌油槽、沾药头,不再管别的事。大路管机器。我管烘房。少奶匆洲管糊火柴盒。少奶奶领人把木片、竹纸、浆糊送到愉镇一些佃户的家里,手把手教会那些穷苦的妇人,让她们能给家人挣几枚小钱。少奶奶在古粮仓进进出出,经常挽着袖管,胳膊上是浆糊和磷粉,衣服上也是。对她这副操劳的样子,二少爷不大在意,他看不见,他眼里只有他自己最关注的事情。
他关注的是轿廊。
还有马廊。
别人告诉我,我起初还不信。我悄悄跟着二少爷走到轿廊的角落,看见他用鼻子在墙上闻,册下一块土放在舌头上舔。我脊梁骨发凉,赶紧溜掉。
我可以不跟曹老爷说。
我不能瞒着少奶奶。
我说了。
可是少奶奶一点儿不吃惊。
她说:过几天就好了,不用管他。
二少爷在轿廊马廊里呆够了,又天天往佃户们的炭窑上跑,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炭沫儿,脸像锅底,只有嘴里和眼里露着一点儿白。他就这么黑着走过镇街,他看不见镇里人的眼。我们能看见。他的怪样子和镇里那些取笑的眼光,让我们难过得很。我们对二少爷不满意,觉着他不该这样,他这样神神鬼鬼的对不起少奶奶。可是我们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没办法!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给曹家丢脸。
炳爷说:他吃土!
炳爷浑身直打哆嗦。
炳爷说:这小子吃土!
我不像炳爷那么当回事。
这毕竟算不了什么。
我只想这东西曹老爷还没吃过。
老人家什么时候吃呢?
我摸进轿廊,册一块土擦擦舌头。
涩】还苦。
真苦】我的舌头肿了。
我手指头肚儿上扎了一根刺,挑不出来。五铃儿拎着空食盒朝院门这边走,我喊她来帮我。她进了耳房,我们凑在窗前盯着我的手指。她手里摸着针,半天不敢拨。她脸色不好,不爱说话,眼角粘着眼屎。
我说:你怎么了?你脊梁上是不是爬着个毛毛虫?
她说:不是。我困。
我说:你困什么?
她不吭声,给我拨刺。我又随便跟她逗了几句,想不到她眼圈一红,掉了眼泪,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我干脆不问她了,她倒抽抽嗒嗒地自己说起来。她说二少爷越来越不成话了,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鞭子,昨夜里求着让少奶奶抽他,还哭,说白己不配活在世上,说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还说对不起少奶奶。
我一听就知道五铃儿说的不是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