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发现她的是姚阿姨,吴大小姐头些天拿了一块旧布料来找她定做裙子。姚阿姨说那料子虽然看起来有年头,材质却是上好的,一看就是她压箱底收着的好东西。本以为吴大小姐是要出远门才会特意制件新衣,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上路时穿了。姚阿姨今早做好了裙子,怕天热老人出入不方便,就给她送了过来,进门看她坐在院子里,先还以为是睡了,眼看日头越来越低,要照过来了,姚阿姨便轻唤她,想把她叫醒。吴大小姐却没有动静,姚阿姨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的大蒲扇就顺势掉在了地上。姚阿姨这才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吴大小姐孤寡独居,旁边也没有人帮忙看顾,姚阿姨忙喊了居委会来看,可那也晚了,人已经没了。吴大小姐的院子里少有地热闹起来,大人们忙前忙后的,我站在一旁呆立着。我想走到她正面,去瞧瞧她的脸,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我想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大约应该是要哭,可眼泪却像结成了冰,怎么也落不下来。我想跟她说句悄悄话,说那个珠花头面是我拿走了,我会还回来的,但嘴巴张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像一切都化在空气里了。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们要把吴大小姐抬到屋里去的时候,我突然冲了过去,却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怀里,小声说:&ldo;乔乔,乔乔,别看。&rdo;我终于哭了出来,可是声音还是被更强烈的悲声盖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起过来的将军爷爷。他单膝跪在院子里,号啕大哭。慌乱中不知是谁碰响了吴大小姐的收音机,里面播的正是程砚秋的那一段: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盟山誓海防中变,薄命红颜只怨天;盼尽音书如断线,兰闺独坐日如年!第十八节那天晚上,我去北墙根放冬储大白菜的架子下面把吴大小姐的珠花头面找了出来,想要把这个还给她。盛夏天黑得晚,又出了这样的事,左右街坊们都在议论,胡同里倒显得比往常热闹。等到我妈去了姚阿姨那儿说我叔叔的事时,我才以上厕所为借口偷偷蹭了出去。吴大小姐家围着的人早就散去了,从门口影壁望过去,只有一弯新月悬在半空,一树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平时胆子极小,但那天也许是有着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还回去,所以才敢独自一人走进去。可我不是一个人,绕过影壁,我就看见了站在窗根下的将军爷爷,他就那么静静望着吴大小姐的窗子,仿佛她一会儿就要出来,又仿佛他已经这么等了很多很多年。我慢慢走近了,将军爷爷还是一动不动,丝毫没发现有人来,我不能待太久,只好轻声唤他:&ldo;将军爷爷。&rdo;他身子一颤,仿佛梦中人重回到人世间,这才低头看见了我。&ldo;乔乔,大晚上的,你怎么来啦?&rdo;&ldo;我……我还东西给吴大小姐。&rdo;我喃喃地说。&ldo;什么东西呀?&rdo;&ldo;是……她的宝贝。&rdo;我摊开手,将珠花头面举到将军爷爷眼前。那火油的钻在月光下仿佛沾了晶华,更加璀璨,我甚至觉得它发出了光,映得我衣裳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斓。将军爷爷看了这物件,竟然轻颤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ldo;她送给你了?&rdo;&ldo;没有,&rdo;我不好意思地说,&ldo;是我偷偷拿的,这花实在太漂亮啦。吴大小姐很喜欢这珠花,看它的时候还眼泪汪汪的呢。所以我想应该来还给她。&rdo;将军爷爷欣喜地说:&ldo;她喜欢呀,那就好。当年我送给她,没来得及问她喜不喜欢就走了,我以为,她早丢了。&rdo;我怔怔地看着将军爷爷,他和平时不太一样,脸竟变得绯红起来。&ldo;乔乔,你回去吧。我帮你把这头面还给她。&rdo;将军爷爷握住珠花头面说。&ldo;嗯!&rdo;我忙点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下,舒服了许多。交付了这事,我便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我隐约听见了低低的说话声,下意识地回了头。月光下白白一团人影,我分明地看到那里立着两个人,将军爷爷仿佛年轻了许多岁,他一身戎装,英姿挺拔,手里正攥着珠花。而他对面,站着窈窕的吴大小姐,月桂色的小褂,绛紫色的百褶裙子,她梳了两条大辫子,一边低头拨弄着发梢,一边缓缓将珠花头面接了过去。她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