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怎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也已无法驾驶。
谢逊走到后艄,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吧。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给了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两人全然猝不及防。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然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当时心中唯有一念:“和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决不分离。”他左手刚抓住殷素素手腕,右臂已为一根绳索套住,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因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上甲板。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谢逊也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
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仍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张五哥,我俩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这场海啸。
谢逊心中却不住价地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骇浪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听天由命,任凭风浪随意摆布。
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两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月之光。
张翠山走到船艄,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了我二人性命。”谢逊冷冷地道:“这话不用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还在贼老天手中。”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一叶孤舟漂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人世正加倍地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给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字的含意,随着谢逊“贼老天”三字这一骂,更加深深地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大半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的斗勺,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北漂行,说道:“五哥,这船是在不停地向北。”张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西,咱们便有回归家乡之望。”用力将舵转向右首,只盼船身能转而向西,但船上片帆也无,不受控驶,只顺风顺流地不住往北。
殷素素出了一会儿神,道:“若是这船无止无息地向东,不知会去哪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只须漂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初尝情爱滋味,如梦如醉,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说道:“曾听人说,东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岛,遇到了美丽的男仙女仙……”抬头望着天上的锒河,说道:“说不定这船漂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
张翠山笑道:“我们把这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给了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又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在一起,何必渡什么银河?不用坐船了。”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更似开了一朵笑颜之花,拿着张翠山的手,轻轻抚摸。
两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下头来,只见殷素素眼中泪光莹然,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却要下地狱。”张翠山道:“胡说八道。”
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一惊,隐隐觉得她心狠手辣,实非自己佳偶,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汪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是一曲《山坡羊》: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荦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在舱中大声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婆婆妈妈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都没好下场。”
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好下场,我跟你一起没好下场。你真要下地狱,我陪你一起下,由得他放在油锅里去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