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纪平正在思考她前面所言,闻听最后一句,立道:“若贵军水师都是此般配备,水战应是无敌。听闻大唐江南为江河纵横之地,有此水师数万,占据江南半壁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也不知大唐疆域究竟有多大,只以日本国土猜度。
楼明月也不争辩,只说:“此船只是流光普通商船而已,水师配备却要精良许多。即便事有不谐,恃之纵横四海却绰绰有余了。”话中虽无威胁之意,却依然让藤原纪平听得汗流浃背,想象若是装备更精良的水师数万来攻的话该如何抵挡,只怕定然是一路势如破竹,直奔难波津,威胁京都了。想到此处,即便原本有些小心思,此刻也按捺了下去。
楼明月继续道:“我见公子与敌舰在海上激斗,却是何故。公子兄长摄政,难不成还有人敢轻捋虎须不成?”藤原纪平只能听明白个大半,便道:“今日我带着家臣巡狩九州,竟有不长眼的水贼来攻,这等乌合之众自然不是敌手,倒让贵客见笑了。”李岩见他言辞闪烁,显然有不尽不实之处,只怕那些所谓的水贼也不简单。
之后楼明月又问起了藤原纪平可曾听闻过卓飞鸿此人,藤原纪平笑道:“贵客这下子可算问着了,卓先生乃是平安京最受尊敬的医师。家兄义平素有心疾,不用家中医师,却常常邀卓先生来医。要寻他容易得很,到了平安京我带贵客前去便是。”楼明月认真道谢,藤原纪平又问起是何人生病,楼明月只是说流光有一名病人,非卓先生不可救治。
到了后来天色已晚,楼明月又邀请藤原纪平在船上一尝九娘手艺。虽说此时倭国并无晚餐习惯,但盛情难却,也就留了下来。即便船上没有太多食材,在九娘精心料理之下,一桌丰盛宴席不多时便整治了出来。
藤原纪平见了这般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大为惊诧;两名武士见楼明月应是没有恶意,也放下心来坐下。他们虽贵为上级阶层,整日价也只是强饭、姬饭、水饭、屯饭、寿司饭吃着,哪里尝过来自大唐烹调高手做出的美味,藤原纪平吃得几次咬住舌头,“苏我君”吃到后来竟然泪流满面,倒是吓了陪在一旁的李岩一大跳。好在他连连表示只是因为从未吃过如此美味,一时失态而已。
距离难波津尚有两日航程,一路上有藤原家的舰队在前方开路,倒也顺畅无比。只是多年来已无西来船只,岸边多了很多观看天朝来客的平民。而藤原纪平每到饭时必到楼明月处做客,好在他也是个识时务的人,自己船上的各种食材也送了不少过来,无非就是各种水产而已。九娘认真选了些可以食用的菜蔬,配合起来仍是煮出了各色菜式。到得后来,应是传播开去,每次藤原纪平前来蹭饭,都要带着不同的武士。藤原家军士原本还对这艘商船怀有敌意,到得后来却皆以能到船上吃到九娘做的饭菜为荣,也算异数。
藤原家的舰队受到海贼围攻,这已是了不得的大事,因此不断有水军前来护航,到了四国一带内海时,竟有数十艘军舰跟随。其实在内海哪里还会有什么人敢攻击,唯一的好处便是携带了不少食材。
两日后,终于到达了难波津。难波津向为倭国向外交流的主要港口,广阔浩大,方能容纳当世最为巨大的大唐船只。外来货物、客人皆在此登陆,由于其重要地位,倭国还曾定都于此,建有浩大宫殿群,因此包括难波津在内的一大片地域称之为难波京。倭国王上很是重视此地管理,专门设立管理港口的官员,位最高者称为摄津,因此难波津的地位已不仅仅只以等闲港口视之了。
百余年前倭国还颇为落后,只是数度遣使去向大唐进贡,并派学者学习天朝的文化。使者归国后向倭皇描述天朝繁华风貌、规章文化。倭皇便趁势脱离旧京,迁都平安京,模仿天朝改革朝中吏治,建立完善律令。此后统计丁口,并按丁口均分田亩,农耕工具牛马的使用得到大力推崇,又大肆发展手工业、商业,军事实力也有显著提升。再到后来大唐连年战乱,索性断了交往,闷头发展,一时之间国力蒸蒸日上。
只是从迁都摆脱旧有势力控制,到后来改革政令,倭皇都极大仰仗了朝中牟一系大臣的力量,因此后期这些大臣得到各种分封奖赏,历代皇后皆出于世家不说,甚至很多太子都成长于其家中。风水轮流转,近年来却是轮到藤原氏走向前台,历任家主也都自认摄关,独揽朝政,渐渐凌驾于律法之上。
楼明月等人显然不知道这段过往,本来见到护航舰队时就知道藤原氏绝非寻常,此刻更是感受到他们势力之庞大。应是有人先行通报的缘故,连摄津都来迎接,见到藤原纪平连称“死罪”,其实在九州外海受海贼围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藤原纪平也不迁怒他,只是让他派兵帮忙看护楼明月的商船,并准备车辆,近日将运往平安京;另让摄津为大唐来的贵客安排住所。
即便如此,考虑到船上货物贵重,楼明月仍是留了杨超等人留守,带了李岩、九娘母女及及几名从人随藤原纪平去了。若说平城京、平安京是高高在上的贵族,难波京便是充满风俗气息的平民。这座充满平民气息的古都没有太多宏伟高大的建筑,便是知名的皇宫、天王寺,虽然震惊了杨霞,但无论是楼明月、李岩,还是九娘,都见过天都那如同天上都市一般壮阔的皇都,比起来难波京也算不上什么了。
原本摄津想安排他们住进馆驿,不料驻于天王寺的本多法师听闻了来自大唐的客人,亲自来邀楼明月一行入住。此番楼明月是受了藤原纪平所邀,自然要看他的意见。藤原纪平显然对本多法师很是尊重,先恭敬行礼,才对楼明月道:“贵客自行决定便是。一则法师早已不见外客,此番亲来,彰显一片赤诚;二则天王寺乃难波京名胜,等闲人却是受不得此等待遇的。还望贵客三思。”
楼明月忙道:“不敢。此番我只是一介商人而已,算不得使节,摄津亲来安排我等住馆驿已是受宠若惊,岂敢托大。既然法师盛情相邀,实是不敢不从。”
本多法师约四十余岁年纪,生得器宇轩昂,此番闻听楼明月应允,不由大喜,邀了藤原纪平同住。藤原纪平笑道:“这次却是我沾了贵客的光了。”本多法师哈哈一笑,口宣佛号,当前引路。
天王寺又名四天王寺,因供奉四大天王得名,带有明显的大唐气息,基本仿照了天朝寺院格局,正堂坐北朝南,从正南的中门而进,沿线即是五重佛塔、金堂、讲堂。本多法师一面引着众人前行,一面介绍寺中建筑布局,言道寺庙格局仿于天朝,而后日本各国寺庙皆是仿天王寺而建,算得上是法宗了。藤原纪平自是清楚得很,自然是说与楼明月一行的。法师口才极好,却无浮夸之言。所说无不恰到好处。寺中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在他描述中,都似是有了鲜活生命一般。
李岩虽没有见过多少寺庙,却知晓中土的佛门与此处不太相似。如同中土的第一大宗佛心宗,虽然各地寺庙无数,大多是在世外高山所建,用于静心清修。虽说天都也有不少寺庙,地位崇高无比,却只是相对于平民而言,在宗内说不定便是等级极低的下院。天王寺既称“法宗”,又处于都市之中,自然香火鼎盛,往来信徒无数,却都温顺恭敬。本多法师多年闭关,不见外客,莫说信徒,年轻一些的僧众也未必识得他,依然躬身向他施礼。本多法师也不倨傲,见人施礼便认真还礼。
不多时便引众人到了西侧的客房,口中宣了佛号,说道:“贵客远来困顿,暂请歇息一番,晚间再请各位一尝本寺斋菜。”楼明月忙道:“入乡随俗即可,今来叨扰已是心中有愧,岂敢过多劳烦。”一递眼色,杨霞捧着一个两尺多高,四尺来长的箱子过来,她又接着道:“远来无以为敬,今有我朝著名匠师所制四天王像以奉贵寺,还望大师收下,不以粗鄙见笑。霞儿,还不将四天王像献于大师。”
杨霞闻言,将箱子捧给本多法师。本多法师见她一个画中龙女一般的小小女孩,捧着这么大一个箱子举重若轻,还道箱子不重。双手接过,箱子陡然一沉,怕不有数十斤重,登时对这个小小女孩充满好奇。他一手平平伸出,轻托箱子,另一手竖在胸前施了一礼,道:“贫僧谢过施主。”李岩见他托着几十斤重的东西轻若无物,心道此人武功也是不弱。
本多法师本待将箱子递与身后弟子,藤原纪平忽道:“大师何不打开一观,不然又成了寺中藏品,只怕我又要明年才能有缘得见,这不是要我数月不安么?”本来当着客人的面打开礼物颇为唐突,既然藤原纪平开口,本多法师也笑道:“好,顺带让你看上一看。”轻轻将箱子放在案上,打开箱盖,却有很多填充之物,显是害怕远来颠簸有所损伤。待去了填充物,又揭开包裹着的一层绸缎,露出四尊瓷像时,除了楼明月一行,其他人都惊呼了起来。
四天王身披铠甲,各持法器,面目栩栩如生,自有震慑邪魔的气势。四尊天王像罕见地没有上其他色彩,通体白色,但众人完全被内里所含神韵所摄,丝毫没有苍白之感。此时日头偏西,落日光芒透过西面窗户落在天王像上,更如同披上了金色铠甲一般,熠熠生辉。本多法师修持多年,早已不为外物所动,此刻见了四天王像,双手合十过顶,弯腰施礼,高宣佛号。两名跟在他身后的弟子本已震惊得行礼都忘记了,此刻赶忙跟上。
本多嘴里兀自念叨:“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四天王随其方面,各当坐位,守护正法,不使魔挠。”最后又向楼明月深施一礼,口中道:“施主所行可谓大善,此当为天王寺传世之佛宝。”又对两名弟子道:“你们去将四天王像供于佛塔前三日,供信者瞻仰,三日后请入佛阁,待新建天王殿之后再行供奉。”
这一下藤原纪平也有些懵了,他只是知晓大唐瓷器精美,但此世能见到的已经不多,只是凭空猜测。此时见了四天王像,才知道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会儿本多法师告辞,自去为众人准备斋菜。
待本多法师走远,藤原纪平说道:“想不到贵客如此大手笔,我从未见过本多法师如此失态过。”语气中难免有些酸溜溜的。楼明月笑而不语。
过不多时,藤原纪平也回去沐浴更衣。李岩道:“姑姑,老和尚固然和善,咱们也没必要送他这么珍贵的佛像。莫说跨海运来,便是在中原也能卖个好价钱吧。”楼明月道:“确实不错。只是这么一来,难波京人尽皆知大唐商船前来贩售瓷器。难波京虽不如都城平安京繁华,但胜在道路港口四通八达,咱们的瓷器还愁卖么?藤原氏若是还想低价购入,莫说咱们不愿,只怕闻得风声的都会鄙弃他们。这么一来,这一船货物少说价钱能多卖出一半。”李岩却不知商业中白送还能获益,此番真是受教了。
杨霞笑道:“我看那个藤原公子看到天王像的时候,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后来走得时候还不情不愿的,好似埋怨城主没有送他东西一般。”楼明月却道:“送是要送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火候到了,咱们这一船货物的价值还要再往上翻一番。”李岩虽不明所以,但见她成竹在胸,也不多言。之后各自回屋沐浴更衣。
待清洁完毕,不由得精神一振,重聚在楼明月房中时,终于领略到为何寺院将客房设在西侧的缘由。天王寺西侧未有民居,似是一个花园,建有各种亭台楼阁,联合各种奇花异木在夕阳映照下美不胜收,如同仙境一般。一阵歌声传来,歌声美妙,却是用的当地语言发音,几人都听不明白。
歌声反复传来,似是重复唱了三遍方止。过了一会儿,藤原纪平也来了,直接问道:“贵客可有听到什么声音?”李岩见他神色有些奇特,便道:“也没什么,就是听到似是有人在西门外唱歌,还很是好听。”
藤原纪平点点头,与大伙儿继续说笑,一会儿找了个借口又走了。李岩很是奇怪,向楼明月道:“藤原纪平装着对歌声不太在意,但我觉得他心里很是忌惮,却不知是何缘故。”楼明月当然也看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听候使唤的小沙弥过来送水,李岩叫住他,问道:“你方才在院中可曾听到歌声?”小沙弥道:“有啊,那有什么稀奇的,咱们天王寺周边各种文人雅士都有,兴致来了,有不少会吟唱的。不过确实有些怪异,王仁大师的望江南还是很少有人在这个时节吟唱的。你们听不懂吧,这是和歌,我翻给你们听。‘难波里,羞赧雪中梅,冬处淡香云水静,昨今春满渡津围,簇簇此花回。’这首和歌冬来盼春,或春来怀冬,都是很好的,却很少有人现在唱起。”
李岩点点头,让他先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本多法师亲来请他们赴宴,说道藤原公子已先去了,只等各位。于是几人收拾了同往膳堂,李岩在路上似是不经意间说道:“我对贵国的和歌很是感兴趣,只是所知不多,在路上正好听到一首,旋律很是优美,可惜不知曲中含义,还请本多法师多多指点,让我一开眼界。”说着示意杨霞唱来。
李岩于音乐一道的天赋惨不忍睹,杨霞却是另类的天才,只是听了三遍,便已经记了下来,此时张口就唱了出来。本多法师本来言笑盈盈,只听杨霞唱了两句,神色大变,不由得让李岩腹诽这哪里有得道高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本多法师不待杨霞唱完,连忙打断,也不往前走了,站在原地正色向李岩道:“贵客是在哪里听到此曲的?”李岩装作若无其事:“我们自打来到难波津就听到了啊,我觉得很好听啊,怎么很少人唱么?”本多法师沉思了一下,又问道:“还请施主告诉贫僧,是不是在此间听到有人唱的?”李岩看他神色郑重之极,知道不能再胡言乱语,便道:“不错,就法师来之前不久,我们听到了有人唱曲,一连唱了三遍。当时只是觉得好听,我这个小徒儿又有天赋,便学了来。”
本多法师又问道:“是女子声音还是男子声音?”楼明月心知只怕事情牵连不小,忙道:“是女子声音,我也听到了。”本多法师宣了声佛号,神色中竟有些愁苦。只是转眼即逝,已然恢复平和,说道:“方才是贫僧失态了,还请几位贵客见谅。斋菜炮制不易,莫等凉了,几位请随我来。”于此事上竟不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