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湘竹出了皇城,来到护城河,轻轻在岸边驻足,飞行的宝船就如同云烟消失了。河岸对面出现一个白胡子渔翁,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执钓竿,在一片灰蒙蒙恍恍惚惚的烟雾中垂钓。
他忙叩首问道:“对岸的必是神仙,请为我指点去路!”
渔叟将钓竿伸长,穿过河溪直至他的面前,拍着他的肩,笑道:“小伙子,深更半夜,你怎么知道我是神仙,不是鬼魂要索你的命?”
湘竹不自觉抖索,但很快镇定道:“鬼魂不会无故索要人的性命,必是有前因的。有时人生沉浮难测,比遇到鬼魂还可怕。”
渔叟浮起苍凉的一笑,“呵呵,我是个隐士,无牵无挂,心中有旷世的孤寂,常无法消遣,所以喜爱垂钓,逃避俗世……”
湘竹拜倒在他面前,隔岸怅叹:“得遇知音,实在是不易。我也不知怎地,越到人群中,越觉得形只影单,内心寂寥,茫然迷失,看到人们的所言所思,不合我意,就很想赶快逃离。这世间,人人都得罪不起,彼此疏远。”
“在人世间太孤独,不如就到深山隐居吧?”
“一直有此意愿,却不敢,家中还有父母双亲奉养……”
“在尘俗日久,包袱越多,什么时候能放下呢,不如断绝一切,心无挂碍,才能自在。”
“是啊,将来还有孩子,一样无法实现所愿,要脱掉红尘缠缚,谈何容易。”
渔叟淡笑,钓钩一甩,送他一卷画轴,又说:“我为画圣,今日见你不惧生死,在公主面前称道水墨丹青的淡泊禅境,与我心有灵犀,就赠你此画,待转身离开此岸边一百步后方展开阅览,切记!”
话音甫落,老渔翁及烟雾都消逝了,眼前只有荒凉尘土,莹莹河波。护城河中星光点点,水波荡漾,方才的一切如幻如化。
他转身离去,行走一百步后停下,来到了一处更幽僻的地方,深夜中周边不见屋宇,偶尔有鸦声叫唤惊扰,但不知从哪里传来。绵绵幽草,漫无边际铺展,似乎没有尽头。
他缓缓打开画卷,月下细看,原来是一幅清雅的水墨山水画,画里面一条长河横波万里,河边数峰林立,山中烟岚雾障,了无人迹,唯有河中一叶扁舟之上,一个书生独自吹箫,那刚见过的老渔翁披蓑戴笠在旁欣然微笑,享受世外的淡泊宁静。
他正贪看着,忽然画境变了,数峰是五浊恶世的枯骨堆成,河流是众生的淋漓鲜血,似乎无止尽地流着,仿佛岁月蹉跎,老渔翁化成岩石,书生渐渐变老,直至须发苍白……
啊!他惊叫一声,将画卷抛落,像做了噩梦一样,跪在地上,仰天自问:“我到底志在什么?追逐功名是富贵梦,归隐山林是淡泊梦,既然人生如梦,富贵或淡泊有什么区别呢?怎么过都是一生,我却如此迷茫!”
忽然,那被弃置的画卷飞扬起来,完全铺开,化为一方新的天地,他身处宝山路口,惶惶四顾,仿佛见到画里的深山河流,已然幻现为真。他堕入庄生式的困惑,不知自己就是那书生进入画中,还是画里的书生走出来为他。
周围美景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耳边飕飕谷声似倾盆覆雨,这里仿佛是个空山,放眼望去,山势参差锋芒现,风露吹洒净尘埃,林梢掩映红黄花,无计芳香何处来,但见浮世月光华,桃源逊此三分色,一片青旗原是草,洞口斜树把人迎。
书生湘竹摸着山岩峭壁,酿跄地走进了宝山,山中传来绝离尘俗的清音,让他恍惚觉得有一对弈者在溪风中观览瀑布,一边喝茶,一边下棋。他陶醉在空山妙乐中,半夜里,尤恐在梦中,就吹起箫,和那世外清音应和。
白昼渐渐来临,他不知不觉在深山沉睡后又醒来,睁开眼看到,天霁云开,乾坤一洗,一切如花开般展现艳丽的姿色,空气中漂浮着湿润的花香气息,异常静谧。
这就是禅境,处处皆有法,到了此地,心自然清净。
他在空山徒步赏花看树,偶尔鸟飞过,歇在他的肩头,他就对鸟儿微笑道:“朝也思,暮也想,如果你是我的那只蝴蝶就好了……它呀,也是这样有灵性,愿意做我的伴侣,常常眷念着我呢。”
鸟儿飞走了,他觉得淡淡的寂寞在心底浮起,暗想若没有契心的伴侣,在这世上的任何一处,都会觉得寂寞吧。
咚咚咚,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山坡上向他滚过来,湘竹忙让道,见是一个毛茸茸的大虫滚到他脚下。他不认识蝶蛹,但她身后的那两个人,却正是赶考途中和他同行的二人,不想竟在此山重逢,均大为惊奇,尤其那二人不住揉眼,看是否为眼花。
“咦,你怎么也来到此山?那你知道入山和出山之路吗?”
“看来我和你们真是缘分不浅,原本以为这里是座空山,竟也有人迹。”
“那又如何,我们如都不能出山,就算不饿死在此,也要老死在这里呢。”
“我倒愿如此,一辈子留在深山,不回红尘……”
“真是疯子!快让开,我们把这妖精捉住,她能飞,带着我们出山呢……”
蝶蛹开口道:“他们是坏人,要绑缚我当街卖艺呢,我不愿带他们出山后反而连累自身,所以才飞回到宝山,那两人就追赶过来,对我拳打脚踢,蛮横无礼。”
书生湘竹能分辨善恶,就俯身抱起蝶蛹,摸风尘帕念咒,瞬时行走如飞,如风灌入树丛,躲避那两人的追逐。他在山间狂奔,也不识路,就问蝶蛹:“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无父无母,哪里有家呢?你能听懂我说话,我真的好高兴。”
“是啊,你也是山中的寂寞户,看遍风月,叹无伴侣吧。”
“嗯,但见到你,就不会这样想呢。”小蝶当然认得他,几年前他们曾在人间屋宇下相会,常见他读书念经,此时她的上身已化为女子,缩在蛹中,暗想他要是看到自己的模样,会何等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