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年春,築臺於郎‘郎’,陳本作‘朗’。。
胡安國曰:‘何以書?厲民也。天子有靈臺以候天地,諸侯有時台以候四時,去國築臺於遠,而不縁占候,是爲游觀之所,厲民以自樂也。厲民自樂而不與民同樂,則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豈能獨樂乎?’
臣按:《春秋》重民力,謹土功,故新一廏、築一臺必書之,以示人君不可縱欲以病民也。臣姑舉二事著于篇,它不悉録云。
昭八年,有石言于晉魏榆地名。晉侯問於師曠晉大夫,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馮焉。不然,民聽濫也。抑臣又聞之,曰:作事不時,怨讟動乎民,則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彫盡,怨讟並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於是晉侯方築虒祁之宫。虒祁,地名。叔向晉大夫曰:‘子野之言,君子哉!子野,師曠字。君子之言,信而有徵。’
十三年,晉成虒祁,諸侯朝而歸者皆有貳心。
臣按:晉平公,伯主‘主’,原誤作‘王’,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也。侈一宫室,而上天爲之示異,諸侯爲之離心。故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可不戒夫!
楚靈王爲章華之臺,章華,地名。與伍舉登焉,曰:‘臺,美矣夫!’對曰:‘臣聞國君服寵以爲美,安民以爲樂,聽德以爲聰,致遠以爲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爲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爲樂;不聞其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爲明,而以察清濁爲聰也。夫君國者,將民之與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且夫私欲弘侈,則德義鮮少;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夫爲臺榭,將以教民利也,不知其以匱乏也。若君謂此臺美而爲之,正楚其殆矣!’
臣按:伍舉之對言皆近理,而所謂‘私欲弘侈,則德義鮮少’者,尤古今之名論也。夫私欲者人心之發,而德義者道心之正,二者常相水火焉。水勝則火滅,欲勝則理微。靈王惟其溺於私欲也,是以德義之存者幾希。及其敗也,仲尼聞之,曰:‘若古有志,克己復禮,仁也。’楚靈王而能自克,豈其辱於乾谿?靈王敗死於此。嗚呼!此非後王之炯監與。
秦始皇以爲咸陽人多,先王之宫庭小,吾聞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爲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爲闕。爲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以象天極閣道絶漢抵營室也。阿房宫未成,欲更擇令名名之。作宫阿房,故天下謂之阿房宫。
漢文帝時,賈山言治亂之事,曰:‘秦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宫三百,鐘鼓帷帳,不移而具。又爲阿房之殿,殿高數十仞,東西五里,南北千步,縱車羅騎,四馬騖馳,旌旗不撓。爲宫室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聚廬而托處焉。後世,謂秦之子孫。謂馳道於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吴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築其外,隠以金椎,樹以青松。爲馳道之麗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邪徑而託足焉。秦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蠶食諸侯,並呑海内,而不篤禮義,故天殃加焉。’
臣按:阿房之侈,自開闢以來未之有也。賈山之言,既足爲來世戒,而唐人杜牧又爲之賦曰:‘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緑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横,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宫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又曰:‘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迤邐。秦人視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又曰:‘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呌,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謂項羽焚咸陽,火三月不滅也。’詞人之賦不無浮夸,然其窮奢極侈之狀播諸賦詠,深宫閒燕,使人歌之,以代吹竹彈絲之樂,亦足以戒。故以次於賈山之後。
漢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車騎、服御,無所増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嘗欲作露臺,召匠計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產。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臺爲?’身衣弋綈,所幸慎夫人衣不曵地,帷帳無文繡,示敦樸爲天下先。
臣按:文帝斯言,有二善焉。曰‘百金,中人十家之產’,念細民爲生之艱也。曰‘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念祖宗創業之艱也。人主常存此心,雖勸之奢侈亦不爲矣。凡繼世之君,多恣耳目之娛者,正以不知錙銖財用,莫非生民膏血,而己之所處,皆先世積累之餘功故也。臣故曰:文帝斯言,有二善焉,可以爲後世法矣。
漢武帝時,天下侈靡趨末。上問:‘吾欲化民,豈有道乎?’東方朔對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歴數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願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爲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綈,廷履革舄,以韋帶劍,莞蒲爲席,兵木無刃,衣縕無文,集上書囊以爲殿帷。以道德爲麗,以仁義爲凖,於是天下望風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以城中爲小,圖起建章,左鳯闕,右神明,號稱千門萬户;土木衣綺繡,狗馬被繢罽;宫人簪玳瑁,垂珠璣;設戲車,教馳逐;飾文采,叢珍恠;撞萬石之鐘,擊雷霆之鼓;作俳優,舞鄭女。上爲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事之難者也。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帷甲乙之帳,燔之於四通之衢,卻走馬,示不復用。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
臣按:東方朔可謂知化民之本矣。文帝之儉如彼,風俗安得而不厚?武帝之侈如此,風俗安得而不薄?誠能聽朔之言去奢從儉,而民不嚮風者,未之聞也。朔雖平時詼笑不根,若其近述孝文時事,則愛君之至情,言治之確論。而武帝一不之聽,卒以奢靡敝其國。惜哉!
揚雄曰:‘迨至聖文,垂意至寜,躬服節儉,綈衣不敝,革鞜不穿。言不穿敝而已,無所紛華也。大夏不居,木器無文。於是後宫賤瑇瑁而疎珠璣,卻翡翠之飾,除彫琢之巧。惡麗靡而不近,斥芬芸而不御,抑止絲竹曼衍之樂,衍,弋戰反。憎聞鄭衛幼眇之聲,幼,一笑反。眇,音妙。是以玉衡正而太階平也。玉衡,北斗杓星也。太階,三台也。’
臣按:人主一修儉德,則玉衡正而太階平,格天之功若是其速。然則崇侈縱欲者,其獲罪於天也必矣。可不懼哉!
隋煬帝築西苑,周二百里。其内爲海,周十餘里,爲方丈、蓬萊、瀛洲諸山,高出水百餘尺。臺觀、宫殿羅絡山上,向背如神。海北有龍鱗渠,縈紆注海内。縁渠作十六‘六’,原誤作‘一’,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院,門皆臨渠,每院以四品夫人主之。堂殿樓觀窮極華麗。宫樹秋冬彫落,則剪綵爲華葉,綴於枝條;色渝則易以新者,常如陽春。沼内亦剪綵爲荷芰菱芡,乘輿游幸,則去水而布之。十六院競以殽羞精麗相高,求市恩寵。上好以月夜從宫女數千騎遊西苑,作《清夜遊曲》,於馬上奏之。
臣按:武王之數紂曰‘暴殄天物’,蓋凡物皆天產也,暴而殄之,則獲罪於天矣。漢武以土木被文繡,議者已深譏之,況於苑囿之廣,卉木之多,以人爲而奪造化,不知歳之所耗者幾百千萬匹,而虚杼柚之力者幾百千萬工,雨淋日炙,不能旬月而又易之矣。當是時,天下之窮,而衣不蔽體者何可勝數,而煬帝乃以有用之繒帛,委之溝壑草莽中,一不之惜,暴殄甚矣。上帝安得而不震怒,下民安得而不離畔乎?其致江都之禍,宜也。
唐太宗貞觀初,謂公卿曰:‘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讟者,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皇營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也。夫靡麗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縱之不已,則危亡立至。朕欲營一殿,材用已具,鍳秦而止。王公已下,宜體朕此意也。’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洽。
四年,發卒修洛陽宫,以備巡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諌曰:‘臣見隋初營宫室,近山無大木,皆致之遠方。數百人曵一柱,以木爲輪,則戛摩火出。乃鑄鐵爲轂,行一二裏,鐵轂輙破,別使數百人齎鐵轂,隨而易之,盡日不過行二三十里。計一柱之費已數十萬,餘功可知矣。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復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習亡隋之弊,恐又甚於煬帝矣。’上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上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此。’即爲之罷役,賜玄素綵二百匹。
臣按:太宗鑒隋之侈,故一殿之營爲費無幾,而亟已之。然未及數年,遽有洛宫之役,由儉入奢,其易若此。此張元玄素之所以諫也。惟其喜聞忠言,不諱‘諱’,原誤作‘恬’,今據嘉靖本、陳本、四庫本改。己過,雖比之於隋煬、斥之以桀紂,曾不少忤而亟從之。此其所以致貞觀之治也。
唐玄宗開元二年,上以風俗奢靡,制乘輿服御,金銀器玩,令有司銷毀以供軍國之用,其珠玉錦繡焚於殿前,後妃以下毋得服珠玉錦繡。
司馬光曰:‘明皇之始欲爲治,能自刻厲節儉如此,晚節猶以奢敗。甚哉,奢靡之易以溺人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可不戒哉!’
臣按:人主以實心爲善,則人自孚;以實德示民,則人自化。明皇之焚珠玉錦繡也,未必中心實然,而近名之意則有不可揜者。故曾‘曾’,陳本作‘魯’。未三年,已遣御史訪珍異於南方矣。四年,有胡人上言海内多珠翠奇寳,可往營致。上命御史楊範臣往求之。範臣奏曰:‘前年焚珠玉錦繡示不復用,今所求者何以異於所焚者乎?’上遽引咎罷之。使其真有崇儉去奢之志,而以樸素爲天下先,如漢文帝之不言躬行,何患敝俗之不革,惟其出於矯枉,急於人知,而忠信誠慤有所不足,是以本心之侈旋即發露,不待在位之久而後形也。然則人君之爲善,其可不以實心?其示人也,其可不以實德?
以上論奢侈之戒
臣按:沉湎而下至於奢侈,皆所謂逸欲也,臣既備論之。然先儒有言,欲者不必沉溺,意有所向,即爲欲矣。蓋意之所向不知自反,即沉溺之漸也。程顥告神宗皇帝曰:‘人主當防未萌之欲。’顥之言,真格心之要,惟聖明深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