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从家中溜走,给她父母留了封书信,说是上台湾府瞧贾探春成亲的热闹去了。苏韬大怒,命人骑快马去追。倒是杨国泰在旁道:“大人,卑职认得大小姐多日,多少知道些她的性子。她既是偷跑,为何将去处写得如此明白?”
苏韬一想,这个丫头机灵的很,明知道老子会抓她,何必说明去向?乃思忖道:“她该不会是虚晃一枪?不去台湾府她还能去哪儿?”
杨国泰道:“卑职不知。会不会去了京城?大小姐在京城长大的。”
苏韬想了想:“派两路人出去,一路南一路北。”杨国泰口里答应着走了,心中暗笑:大小姐断乎不会去台湾府,也不会去京城。既然留书说自己往外地去了,十有八。九还在江西呢。
杨国泰没猜错。苏澄深知自己并不是陈瑞锦,独自跑远路难保遇上危险,遂带着荣国府的信物直奔贾氏马行。掌柜的姓周,认得她,忙迎了出来。苏澄使了个眼色,二人闪避到了后头。苏澄嘴角含笑,正色道:“我祖父试探我可有本事从家里出来还能活着。周掌柜,我银子不多,可能供口饭吃?”
周掌柜立时笑道:“大小姐说哪里话。大小姐来我们铺子,恰是蓬荜生辉。”
苏澄道:“我帮着你们做活,有什么我能做的只管吩咐。不然,我纵然不白吃苏家的饭,又变成白吃贾家的饭了。”她思忖片刻,“你们伙计吃什么我吃什么。”
周掌柜略有为难:“这……”
苏澄挥手:“连军训都过来了。你们伙计的饭还能比军训的难吃么?”
周掌柜苦笑道:“……那……大小姐先试试吧。”犹豫片刻又说,“台湾府军队的饭本是极好的。”
“无碍,我就是来体验生活的。”苏澄笑望着周掌柜,“您老别担心,断乎不给您添麻烦。没人知道我是谁,只当我是个新来打零工的便好。”
周掌柜叹道:“大小姐只看自己周身的气派,哪里是个打零工的。”
苏澄眨眨眼:“打零工的是个什么模样?我瞧瞧去,学他们的姿势模样。”
周掌柜瞧了她一眼,不支声,喊个伙计过来吩咐道:“带这位姑娘上装箱部去。”苏澄还穿着仆妇的衣裳,望着那伙计轻轻万福。周掌柜在后头慢悠悠的道,“寻常打零工的女工不会万福。”苏澄吐了吐舌头。伙计闻言拿眼睛溜了周掌柜一眼,周掌柜回了个“你只管去”的眼神。伙计遂领着苏澄走了。
装箱部在马行后头,偌大的屋子门窗全开,里头都是通的不曾隔开。齐齐整整码着八行矮长桌子,桌旁坐了不少人。看年岁从七岁到十三四不等,七成是女孩子。这些小姑娘小少年座位隔得颇开,身后有两个手推车,都手脚麻利从系着红布条的手推车上取下盒子袋子来以麻绳捆绑好,再放入系着蓝布条的车上。苏澄与伙计走进来,没人抬头看他们,只管忙自己的事。
苏澄皱眉问道:“怎么都是这么小的孩子?”
伙计道:“她们虽小,做事都好。”
苏澄道:“没有大些的么?”
“三奶奶说,能用她们尽量用她们。好歹在我们马行做工能吃顿饱饭。”
苏澄诧然:“依着你的意思,她们在家里吃不上饱饭?”
伙计道:“家家户户口粮有限,自然是男丁先吃。”
苏澄内里咯噔了一声。她当真没想过还有这么多人家吃不饱饭。眼睛从一行行姑娘脸上掠过,顿时发觉里头连一个模样稍微端正点子的都没有,简直是一群小无盐女。猛然想到了什么事,呼吸急促,竭力镇定不发颤,问道:“这些都长得平平。就没有长得好看些的来做工?”问罢长吸一口气,竖起耳朵来,内里瞬间向漫天神佛求告了一通、惟愿莫要与她想的一样。
事与愿违。那伙计随口说:“长得好看的都卖掉了。我们这儿的女工模样都丑,卖给人牙子人牙子不要。”
苏澄苦笑了下。她前几日还在琢磨着开女学堂呢。哪儿买房子、如何请先生都盘算好了。不想寻常人家的女儿连饭都吃不上,还念什么书?乃低声叹道:“我只当自己绝不会‘何不食肉糜’的……”
伙计又道:“这位姑娘想必是大户人家来的。你的模样儿放在她们里头,怎么都不像样子。”
默然片刻,苏澄轻声道:“模样好的是不是卖去窑子了?”
“唯有模样极好的方能买去窑子,能贵不少钱。老子娘多半倒是盼着能卖女儿去窑子的。但凡不丑的,大都卖到外地富贵人家做使唤丫头去了,价钱也低。壮实些的能卖去庄子做活。可若能把孩子养得壮实,还用得着卖么?”
“男孩子其实也差不多吧。”
“男丁好些。男丁养大了可以下田做劳力,买个媳妇也不贵。”
苏澄点点头:“不曾想已到了如此地步。”乃思忖片刻,“你们马行这样的作坊铺子,多么?”伙计斜睨了她一眼,满面写着——姑娘您逗我?苏澄抿嘴,“江西不是鱼米之乡么?怎么会连饭都吃不上?”
伙计道:“偏些的地方有土匪。没土匪之处,地不都归了富户了?”
苏澄想了想:“如今倒了梅家和谢家,谢家的亲眷也跟着倒了。那些土地可收公、再分给寻常人家耕种。嗯……优先种土豆。熟得快不择地,先填饱肚子再说。”
伙计笑道:“姑娘是知府老爷家里派来的吧。”
苏澄苦笑道:“算是吧。”乃叹道,“知府老爷如今只忙着问案……”抬目扫了几眼这些小姑娘,“纵然官府分了土地下去,暂且也轮不到她们吃饱。还是得多开些女子能做活的工厂才是。”乃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这幅模样委实不大合适。”她转身出去。伙计自然跟了出去。
苏澄到外头拆开发髻,在脑后编了条大。麻花辫子,拿帕子绑了,笑问:“如何?”
伙计老实道:“手和脸太白,衣裳太齐整。”
“厨房在哪儿?”
伙计遂领着她上厨房去。苏澄弄了些烟灰抹在脸上手上,依然不像是个做女工的。苏澄叹气:“罢了,就这样吧。横竖她们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