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的梆子声响起来,已经四更天了。“主子,您不睡会?”远水快阖上的眼皮被梆子声拉了回来,压了声音问道。看看书桌上,纸都写了厚厚一沓了。笔锋苍劲,力透纸背,一个个字龙飞凤舞地,好似要挣脱开束缚跃出来一般。主子一般可不大写这样的字。他曾有一回在书房听见老爷说话,说是这样的字太张扬,后来主子就改了,每逢练笔,总是笔墨横姿,端端正正的了。“站了半宿了,你去歇着吧。”正看着字,耳边听得陆长风说道。许是久未说话,嗓子便有些哑了。远水连忙奉了杯热茶上去,“小的先伺候您睡了再去。”说罢又站回方才的角落里,烛光落下的影子晃了晃,便没了动静。是极小心的。他昨夜亦得了教训。若说责罚,他只被扣了月例都算轻的,对远水这等人来说简直不痛不痒,只陆长风话却说的很重,远水想起来还胆战心惊。“你跟我多少年了?”陆长风坐在太师椅上问道。他刚开了库房回来,眼见着朱三连滚带爬地走了,心里便知晓得有这么一遭。“十五年了。”远水跪在椅子前回道。陆长风点点头,“我记得是我四岁开蒙那一年入的府。”“远水知错了。”这些话可问的不妙呀,他脑门上出了汗。一般只有对犯了大错,又不好发卖出去的家仆,才会说这些话。念在你时日长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自己收拾了东西出府吧!他正满脑子话音跑来跑去,又听上方有声音清冷冷问道:“远水,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啪嗒”一声,那些乱跑的话音就止住了。还好还好,不用走了。远水激动的直欲热泪盈眶,连忙回道:“错……错在主子还没休息就先去歇了,还随便让人进了主子的房门,又没拦住莺声,让主子听了不干不净的话脏污了耳朵。”陆长风无奈地摇了摇头。远水虽然聪慧,但性子着实太天真了些。以往便算了,只在书房里头当差,有了心细一样已足够了,也不碍着什么,可以后这么悠闲的日子就没有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身边之人若还是被人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的,又如何放心去用。陆长风抬手揉了揉眉心。“想好了再来回我,想不明白便在庄子里到想明白了为止。”他是极少说这样的重话的。众人都道瑞国公府的四公子性子纨绔霸道,但若是哪天心里不痛快了,踹一脚骂两句底下的人,那面上也是多少带着笑的。只这一回,陆长风却很失望,又有些心悸。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朱三等人。他心里隐约知道,大概多少是受了影响的,这些平常不外露地、被严严实实裹在风流陆四爷身子里的心绪才会放大、冲体而出。朱三做事虽混,可他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远水呢,却是懵懵懂懂便受了怂恿。“主……主子?”陆长风这头正暗自皱眉,便听见远水试探地喊道。陆长风抬眼看他。“远水不该轻信了旁人,自己没个主见。”远水觑着他脸色道。“下不为例,今次便罚你半年月例。”远水这会儿窝在角落里想起来,虽然没打没骂地,却觉得腿脚有些不听使唤。多亏他脑子转的快,懂得察言观色,否则就得留在这里了!“拿去烧了。”他正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魂游天下,耳畔便听见陆长风吩咐道。“哎!”远水抱起一沓纸转身往外间走去。待烧完了回来,陆长风已躺下了。远水提了一夜的心落了下去,蹑手蹑脚走到外间的榻上和衣躺下,临睡前还迷迷糊糊想着:好你个猪头三,尽出馊主意,回头必找你算账不可。只是主子,到底还是有些心烦意乱的罢?大概不是为着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而是为了璇大家才如此……不然罚便罚吧,如何会写字。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远水吃了一惊,跑进里间一看,床上哪里还有陆长风的影子?该不会把我一个人丢这了吧?主子不是不追究了吗?正没头没脑地乱想着,陆长风却从外头进了屋子。头上、身上微微有汗湿的痕迹。原是练拳脚去了。陆长风一进屋子,便看他苦着张脸,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眉头挑了挑。刚觉得这小子长进了些,这会儿又原形毕露。远水一个转身正见他沉脸看着自己,吃了一跳,连忙说道:“小的去打水伺候主子洗漱。”便跑了出去。算了,好歹落个机灵,也算是个长处,就是胆子也忒小了些。朱三也忒大了些。还是王二沉稳,可堪用。也不知事儿办的如何了,应该是妥的,否则这么长时间,若是没治好,也该回来报信了。远水打了水来,便瞧见他脸色有些黑,不很好看。一行绞了巾子伺候洗手擦脸,一行打量了一番,开口道:“主子,吃过早饭不如早些进城吧?老夫人怕是想的狠了,一早已着人催了几次。”果见陆长风眉头舒爽了些,远水心里便有了底。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还是挂念着的。于是待陆长风吃饭的功夫,一溜儿小跑去了庄子口,伸长了脖子望。“朱三!”远远瞧见有人骑马过来,可不正是昨夜被撵去院子里当洒扫的朱三?远水也不记得算账的事了,急忙招呼道。“你在这儿干嘛?专程接你哥哥我来的?”朱三跃下马背,许是一路紧赶慢赶,风尘仆仆的。“怎么样了?救过来了没?”远水不理他的话,开口问道,☆、陆大善人朱三是在快到江陵府城门时追上蒋家人的。江陵虽繁华,深更半夜却没有赶路的行人,因而见着前头有车在跑,他赶上去一打听,原来还是自家庄子上的马车。赶车的张叔和李议坐在车架上,一人占了一边,车厢里躺了蒋大郎,若香母子三人便只能紧挨在一起,贴着车壁。马车跑的不快,但很稳。老郎中说了,犯这种病的不宜太颠簸。这样已经很好了,一年前蒋大郎栽倒在田里时,还是里长出面劝说一个大户家拿了牛车送过来的。他们怕人在车上闭了眼,不吉利,因此都不愿意。“张叔,这回可谢谢您嘞,我家还有半坛子好酒,回头请您去喝。”李议正对着张叔说话。“张大哥,带你受累了。”若香愧疚地道。蒋大郎嘴里含了一小片老参,脸色不像刚发病时那般吓人了,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她这才有心思开口说话。夜色很黑,只有马车前头挂了气死风灯,还能透点暗淡的光进来。蒋佳月睁着眼极力从这点亮光里往外看,到处却都是一团深沉的墨色,也不知张叔怎么就能那么稳当。蒋南秋靠在她身上。老张一甩鞭子,嘴上喝了一声,摆摆手正要说话,朱三已从后头追了上来。“哟,张叔!”“朱小哥,您要进城去?”张叔见是他,便问道。蒋佳月顿时竖了耳朵去听。这会儿要进城,除了认银子就是认人,听张叔的口气,此人莫不是随时都能入城?她上次是经过这事的,牛车赶到城门时刚过亥时,已经不准人出入了,最后塞了十两银子才说通了情。“爷交代点事去办。”朱三道,“车上什么人啊?这么晚进城?”李议便道:“三哥,是我干妹妹一家,先头还和四爷求过参的,这会儿赶着去城里找大夫呢。”“哦,是这么回事。”朱三坐在马背上,顿时眼前一亮,心道终于让老子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