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不是突发奇想——好吧他就是突发奇想——但这种突发奇想太符合他的风格,所以丝毫不让人觉得意外。
特别是在精灵王的寝宫里摆了一架钢琴的情况下。
那是一架三角钢琴,木质的,昏暗中它看上去是非常细腻的梨花黄色,木纹清晰且疏密得当,精灵为它仔细打磨出圆润的角度和优雅的轮廓,却在细节处都轻轻放下,尽可能保持了它原有的疮疤。
文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慢慢抚摸那些扭曲纠缠的疤痕,木纹在这里错综复杂,放。荡如提琴的颤音和魔鬼。
他一直很喜欢木结疤,那些木曲状的花纹从不重复,出神入化,可遗憾的是只有具有清晰木纹的木料才适合作为乐器的面板,因为清晰的纹路代表木料内部结构融洽,这样才有利于声音的共振,乐器才能够发出美妙的延音。
钢琴就没有这个问题。钢琴的发音全拜内部精密的构造所赐,外壳只是个框架,雕花都可以,更何况区区木结疤。
文卿绕着钢琴走了一圈才坐到同材质的木凳上,回头看了一眼蒂恩托。
蒂恩托侧身躺着,用一只手撑着头,斜望向他。
这一幕值得装裱起来。说真的。只要稍微捕捉到一点那种高雅、慵懒的□□,它就能成为传世的名画。
但文卿这一刻只是想笑,他就真的笑起来,转过头,将一只手放到键盘上,轻轻松松地弹出一小段旋律。干净的音节,仿佛毫不放在心上的力度,这一小段音乐活泼得像是小孩子的呓语。
寝宫里十分昏暗,蒂恩托半醒半睡,气氛和煦暗沉,可这一首歌响起后空间里是那么明亮,明亮得让人精神一震。
他又去看蒂恩托,而蒂恩托挑起眉看他,好像在说:“就这样?你就给我听这个?你是认真的吗?”
文卿笑得更灿烂了,还有些得意洋洋。他半扭着身子,一边看着蒂恩托,一边加快手上的速度,在第一段旋律里塞进一些音符;这段旋律弹到后半段,他又加上了另一只手,用轻柔的背景乐作为点缀。
原来第一段最简单的旋律就是这首曲子的主题。加了一些音符后,这段音乐听着活泼得有些花哨。
蒂恩托对此迅速做出反应,他也笑了,眼神好像在说:“现在像样了一些。但你不会让它就这么简单的对吧?”
文卿撇了撇嘴。这段旋律完结,他又弹回最初弹的那段旋律,然而另一只手却弹出一长段快而清越的背景。它们藏在清晰的主题之下,不会喧宾夺主,且极大地丰富了音乐本身——这一次他没有等着蒂恩托的回应,而是在旋律结束后极大程度地调整了音乐的主题,改变之大到了几乎面目全非的地步,隐约中透出几分反复无常。
可音乐的曼妙就在于此,即使前后改变如此之大,在短暂的思绪混乱和不得章法后,听众的耳朵却依然惊人地能从中辨认出主题旋律并将之锁定。
文卿却不给人欢呼的时间,像是做游戏似的,在这一段旋律之后又弹起了最初的主题,只不过切分了主题节奏,填补了一些音符进去;忽然间他又加强了背景乐,或者说这时候已经没有背景乐了,他的两只手同时弹出截然不同而又彼此交融的旋律,没有谁是谁的点缀,甚至另一段旋律还要强过主题旋律,左右手重心更替,音符流淌的方向感分外清晰;然后繁归于简,一切又回到了主题,最简单的单手弹奏,活泼的音符由强至弱,一切止息。
弹到中后期文卿就没有再关注蒂恩托的表情了,自顾自沉浸在音乐里。
他的手指轻快,笑容灿烂,神采飞扬,音乐和他本身都天真得很,于是两者便愈发相得益彰,即使乐曲结束了,他还恋恋不舍地把手停在键盘上。
蒂恩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
“它叫小星星。”文卿说,恹恹地扒拉着键盘。
他刚才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蒂恩托微微转脸看着文卿,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像刚才那么开心了。小孩子的心情真是多变,他想,简直要叹一口气来表示自己的无奈。
他还能怎么办?难道他能放着小朋友不开心不去管吗?
但安慰人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事情。一般没人敢在他面前不开心,更不敢表现得这么明显,蒂恩托一时间有些发愁,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好笑。
文卿:宠我!宠我!快来宠我!
蒂恩托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揉了揉文卿的脑袋,文卿有气无力地随着精灵王的动作晃动着身体。
看来摸摸头没多少效果。蒂恩托停下手,犹豫了一下,把那只手搭到文卿的肩膀上半圈住文卿,而后弯下腰,在另一边吻了吻文卿的面颊。
文卿马上就笑了,扭过头飞快地啵了蒂恩托一口。
“现在换你来弹。”他说。
蒂恩托没法不同意,对着那张仰起来看着他的、弧度柔软的笑脸。他绕到另一边坐下,将手放上琴键,略作回忆,随即简单而轻快的旋律就响了起来。
但他弹这首曲子和文卿弹这首曲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如果说文卿弹奏的时候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它的童真和快乐,每一个音符都在大笑和欢歌,那么蒂恩托的弹奏就带着从容:一种按部就班、面不改色的从容。
文卿听他弹,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乐不可支地笑倒在蒂恩托的肩膀上,被他活动的肩膀颠来颠去。
蒂恩托自己也知道自己弹得不够好。不是技巧方面的,这首曲子从技巧上说其实很简单,没有反复雕琢出来的沉重低郁的段落,没有那么多音量的变化和突如其来的转折,甚至没有深沉的情绪,然而诠释出这首乐曲依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为它尽管快活、尽管天真,那种快活和天真却一点也不浅薄。
艺术作品要表达快乐一点也不容易,稍不注意就会被苛刻的评论家批驳说“低级媚俗”,就好像艺术里必须要悲凉、痛苦、孤独一样,但凡没有就只能给平民百姓玩笑取乐,上不得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