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丽娘”惊惧交加,面无血色,却又睁着一双泪眼道:“谢大人在说什么?民女是丽娘啊,谢大人怎说民女死了?民女虽然与茹娘长得像,但与她还是有许多差别的,民女怎可能是她?”
秦缨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丽娘在两年前摔折了左腿,当时骨头错了位,这样的骨伤即便愈合,受伤处会生骨痂,短短几年内很容易看出异样,你若是丽娘,可能让我摸摸你的伤处吗?”
“丽娘”牙关一紧,奋力强撑,才克制住了往后退的冲动,她凄然道:“县主说的不错,在受伤的第一年,我的伤处的确十分明显,自己摸着都能摸到骨伤愈合的痕迹,但如今两年过去了,我的伤处已经摸不出古怪了,县主不能因为这样便说我不是丽娘。”
她说着轻咳了两声,纵然重施粉黛,也能看出病容颓唐,“我不知大人和县主为何有了此等猜想,但如此实在是太过荒谬了,我从前比不上茹娘,如今她已经死了,还非要说我是她,这可真是……”
她惨笑一声,眉眼间凄楚动人,直看得淮阳郡王几个不知内情者生出恻隐之心来,永川伯柳明礼也道:“两个人再相似,日常习惯和气态也是不同的,双喜班的人应该最能分辨她们才是。”
秦缨讥诮地弯唇,“伯爷说的不错,但这话只能落在寻常人身上,她们班子里的人除了苦练工夫,还要练唱演形表,而他们从前的大变活人戏法,全靠两个一模一样的姑娘来演,因此班主曾令她们互相模仿彼此妆容神态,模仿的久了,不仅客人们看不出这其实是两个人,便是她们最亲近的师父和徒弟都看不出古怪。”
秦缨看向玲珑,“班主或许不知,她们南下之时,早已替换过彼此,丽娘两次上台入水箱,而茹娘则出现在大变活人之后,连班主都看不出来,更何况是其他弟子?”
玲珑大惊,“竟有此事?!”
秦缨又看向万铭,“这事只有绮娘知道,当然,同演戏法的万铭也是知道的,但他没有揭发茹娘和丽娘,因为他和茹娘生有私情,本就是一伙的,而无辜的丽娘,亦想试试能否自己挑大梁,于是更受了他们的挑唆——”
目光一转,秦缨盯着“丽娘”道:“你说你的腿伤早已愈合,但为何那具烧焦的尸首左腿却被仵作验出了骨折的伤痕?难道茹娘这两年也摔折了左腿?”
“丽娘”面色微变,“验出了骨折?”
秦缨回头,跟在人群之中的岳灵修走了出来,他上前道:“我是京畿衙门的仵作,白日那具尸体虽然被烧的面目全非,但我们剔除了她左腿的腐肉之后,发现她小腿胫骨有一道愈合留下的骨痂线,且十分明显,就在小腿脚踝往上的三寸处。”
秦缨又看向玲珑和流月,“你们应该还记得丽娘当初受伤是在何处。”
玲珑面色大震,流月也眼瞳轻颤,话说到这一步,她们再不信,也不敢质疑检验尸体所得,玲珑转身看向“丽娘”,颤声道:“茹娘根本没受过腿伤,你……所以你才是茹娘?你是茹娘吗?”
茹娘唇角微动,还想争辩,秦缨又道:“骨头上留下的伤痕,比人的胖瘦和气态更无法更改,你就算模仿得再惟妙惟肖,甚至哄骗丽娘改变膳食,令瘦的变胖,胖的变瘦,也无法改变骨伤留下的痕迹,而这一切,你从半年前就开始谋划,到了宣平郡王府狩猎那日,你哄骗丽娘与你替换,而她也早会模仿你明媚张扬的模样,这才有我们那日看到的‘茹娘’登台入水箱,继而惨死的命案,而这一切,万铭不仅知情,还是你的帮凶!”
万铭立刻道:“我——”
“你不必着急否认。”秦缨打断了万铭,继续道:“昨日你受伤,她留在最后,说你在两三月之前忽然移情于她,赠送斗篷之行,也是你刻意讨好,她在铺垫,铺垫你是杀人凶手,而银子和钥匙,你也清楚是谁放在你屋子里的,还有你机关,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又对戏法机关了如指,又有替换的时机?”
万铭面上青白一片,被秦缨如此喝问,任何辩驳之语都说不出了,他看向一旁的茹娘,眼底惊怒交加,想质问,却又为了保全自己生生克制,但再如何隐忍,他的表情已经说明秦缨的质问为真,众人骇然难定,都没想到竟是凶手用死者身份脱身的手段!
对峙到此刻,茹娘已失了狡辩之机,但她仍镇定道:“县主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推测罢了,除了腿伤我实在是无法解释,县主又有别的证据吗?我就是丽娘,这一点我死也不会改口,茹娘再如何是台柱子,我又何必要变成她?而若真是县主说的那般,茹娘又有什么理由害我呢?”
茹娘嘴硬且冷静,言辞上滴水不漏,倒真是认定了自己就是丽娘,秦缨这时叹了口气,凉声道:“你当然不想做你自己,你和班子签了死契,一辈子都要做杂耍伎人,而丽娘却是活契,她虽然体弱多病,可她得班主看重,以后可以奔别的前程,便是在你们的戏法之中,也总是她出现在大变活人之后,享受客人们的喝彩与掌声,而你躲在阴冷的机关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享受不到,你早就为此不平了——”
秦缨微微眯眸,“而你更没有想到,丽娘除了自由身,还可能有一重尊贵的身份,到了那时,你与丽娘更是云泥之别,你太不忿,丽娘处处比你差劲,但就因为你们出身不同,她便要成为高高在上的千金贵胄之躯,而你永远是卖弄技艺的伎人,于是你看着她那张脸,生出了一个阴毒的念头,既然你们长相相似,那成为人上人的,为何不能是你?”
茹娘镇定的面皮忽然抽搐起来,被大庭广众之中道出心路历程,便似被扒去了最后一件遮羞的衣物,饶是她也难以自控,她颤声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是丽娘,我本来就是丽娘……”
“师父……你为何如此想不开?”
人群之中,眼眶通红的绮娘忽然开了口,她哭着道:“师父为何要生出害人之心啊?师父从前是那样飒然通透的人,又能吃苦,为何为了那些虚的去害丽娘?”
茹娘看向绮娘,眼瞳微缩后,摇头道:“我不是你师父——”
绮娘上前两步,哽咽道:“师父,你骗得了旁人,但骗不了徒儿的,那天晚上你来上香,只是摸了摸徒儿的发顶,徒儿便认出了您,但那时徒儿不敢想这种李代桃僵之事,只以为是思念您太过,将丽娘认成了您,可徒儿如今仔细一想,只有您知道,徒儿头顶受过伤,那里再未长出头发,而徒儿最不喜旁人摸那块伤处,只有您知道……”
茹娘牙关紧咬,绮娘又道:“师父是最好的伎人,您练的功夫在坊间杂技之中能名垂青史,徒儿都想好给师父养老,追随师父一辈子了,师父为何为了离开班子去害人性命呢?难道班子外头有那么好吗?”
茹娘胸膛起伏,眼眶亦微微湿润,一旁李琼听了半晌,仍然未听到关窍处,便问道:“合着……她是为了离开班子?但你刚才又说那死去的人有一重贵胄身份,是何贵胄身份能让她羡慕到去杀人?”
韦崇眉头几皱,又看了一眼萧扬,萧扬看看玲珑,再看看丽娘,也有些狐疑之色,这时萧湄上前道:“一个杂耍戏班的伎人,能有何贵胄身份?莫非是要与人为妾?”
柳思清摇了摇头,“无论为了什么,杀人总是不对,事已至此,你还不承认?”
他如此一说,今日来的客人们都面露鄙薄之色,霍氏咬牙道:“刚才我还说今日来的都是熟面孔,必定都是清白的,却没想到……真是晦气!”
茹娘定定站在台上,见众人目光皆是轻鄙,自己眼底也带上了讥诮,一转眸,她看向了惊怒不已的玲珑,玲珑见她看过来,失望地指责,“丽娘是你同门师妹,你怎么下得去手?她将你当做师姐,台子上的事都听你的,你却教唆她配合你,她以为你给她机会登台,却没想过你是想害死她……”
玲珑说着也红了眼眶,“我收你入门之时,你还是个即将被卖入富贵人家做丫头的小姑娘,这几年我对你倾囊相授,甚至还想过将班主之位传给你,整个双喜班,我对谁如此看重过?但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还如此歹毒地害人性命,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承认自己的罪过?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茹娘攥着的袖口的指节泛青,眼底也生出了恨意来,这时,一旁心存侥幸的万铭忽然跪了下来,“大人,县主,诸位贵人,都是茹娘!都是茹娘这个毒妇,是她骗我做帮凶的,我本来也不想帮她,可她说她与我情投意合,但她在班子里是死契,若我们二人要白头到老,我只能随她在班子里……”
万铭红着眼睛,又挤出一副哭腔,“我本来也不是不愿意,但她说丽娘身份特殊,有贵人照应,还说不久之后丽娘便会飞黄腾达,若是她顶替了丽娘的身份,去做了千金贵胄的小姐,便再也不必吃跑江湖卖艺的苦了,我对她是真心的,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这才设计害死了丽娘,但小人都是受她挑唆……”
万铭指着茹娘,“你们也看到了,她要栽赃陷害,还要灭我的口,足见我并非主使,我认罪,我做衙门的证人,就是她,就是她从半年前开始便谋划害死丽娘!”
万铭的指认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茹娘强撑已久的心神终于在此刻崩溃,她猝然冷笑,“你这忘恩负义的废物东西,你能抛弃长庆班的相好,自然也能弃我于不顾,你不会以为我对你是真心的吧,今日、今日也就是老天爷没站在我这边,否则你早已命丧黄泉——”
万铭被叱骂的屈辱难当,待要反驳,茹娘又愤然看向玲珑,“师父,你说你待我好,可你不知道我想要过什么日子,我不想像你一样孤苦半辈子,也不想像你一样老了还要卖艺跑江湖,我只是想过得富足有尊严一点,我有什么错?”
“丽娘蠢笨,又吃不了苦,但她能得您亲女儿般相待,得其他人的同情照拂,我比她努力百倍,也只是多得几个苦力银钱罢了,这何等不公!更可恶的,是她这样的人,只因为有一个身份尊贵的父亲,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凭什么?!就凭她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