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宗以剑闻名,在使剑的门派中也能排到前五,招收弟子也看根骨。他本以为,拜入了宗门,真真是不仅有了容身之地,还能实现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仗剑江湖,慷慨以歌。可渐渐地,他发现江湖跟他想的实在不一样。人都怕死。贺五德也怕。他实在不明白大家伙儿,尤其是正道的这些人,为什么老要跟妖魔道的人过不去。一个井水,一个河水,大家各过各的不好吗?妖魔道上再乱,那也是妖魔道的事情。他们相互厮杀,是他们自己的仇怨,正道,或者是自称正道的,偏要上去插一脚。说什么除魔卫道,没效果不说,还白白送了许多人头。不智。弟子多,门人多,也不带这么糟践的啊。明知道打不过还去?贺五德是想不通。但这天下间,他想不通的事情本来也不少。想不通,索性也不想了。反正门派里的掌门和长老们,肯定都已经考虑过了。大人物已经考虑过的事情,他们这样的小喽啰,照着做就成了。只不过,在他再一次站到山头那一块大石头上面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就冒了出来。贺五德想,等杀死了大魔头,他就回去。不待这劳什子的守正宗了,饥荒早已过去,爹娘坟头都长了草,应该清理清理了。这时候,山间雾气尚浓。他们是在不空山东五里地的山上,守着的是进出不空山必经之路,前面不远处便是那一道立着止戈碑的峡谷。溪水潺潺,从峡谷中来,又从他们脚下淌走。可以明显地看到,以这一条溪水为线,两侧的积雪化得最快,半山腰上还白茫茫一片,但最顶上的天机禅院,雪却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贺五德其实半点都不觉得沈独会从这里出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真从这里出来,这传说中简直跟长了三头六臂一般的大魔头,未免脑子太傻,胆子太大。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与贺五德一样,没有人觉得身受重伤的妖魔道道主,会大摇大摆从这里出来。所以——在他出现的那一个刹那,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下方山道上忽然“当啷”地一声响,惊得周遭人连忙看去,这一看之下,便是大惊失色!“昆师弟!”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急忙奔了过去。可已经晚了。那一位刚打完呵欠的昆师弟,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脖子上一条横着的血线冒了出来,划破了他的喉咙,也划破了他的血管。鲜血喷涌!他的剑掉在山石上,又滚入了溪水里,但这时候谁还顾得上?他的手捂着自己的喉咙,一双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老圆,嘴唇张着,似乎竭力想要发出什么声音,可都是模糊而破碎的。往昔跋扈的神态,变成了惊恐欲绝,彻底地凝固在了这张脸上。没气儿了。倒地了。方才惊呼的同门,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跑到他的身边。背后邱长老头皮一炸,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眼见得那弟子就要跑过去,嘶哑着嗓子,猛然一声大喝:“别过去!!!”可还是迟了。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人看清楚人到底怎么死的。只见得模糊的影子在场中一闪,清风搅动浓雾,一点雪玉似的剑光,带着几许比这冬日更锋锐的冷意,刺破了那人眉心。“噗通”地一声响,人倒进了下方的溪水里,血污溅开了一片。这一下,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了。就连方才高呼的邱长老,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所有人恐惧地颤抖着,几乎下意识地聚拢到了一起,接着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叫:“都到一起,别散开!是那魔头!一定是那魔头!”他们不明白。这时候也根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为什么会是沈独,他的内力又是怎么复原的,凭什么还能这般神出鬼没地杀人?可他们无比确信,一定是他!守在山上位置的贺五德,这时头上冷汗都冒了下来,在刚出事的时候就一猫腰躲在了大石头后面,头都不敢露一下。听得下方人喊聚在一起,他只觉得手脚冰凉。下面的人能聚在一起,他这个人在山上的,却是万万不敢下去。天知道那魔头屠戮的刀,什么时候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不。他还不想死。贺五德竭力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可又管不住自己好奇的眼睛,纵使几乎被吓破了胆,也没忍住转过了眼,透过石丛间的缝隙向下看去。数十人聚拢在一起。每个人都试图藏在人群的最中心,但总会被往里面挤的人推出去。生死面前固然有大勇者,但更多的还是贪生怕死之辈。所谓名门正派,也都一样。他们惊慌的目光,扫向四周,但四下里都是浓重的雾气,又看得清什么?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危险已然降临!唯有贺五德所处的位置较高,亲眼看见那一道披着紫黑氅衣的身影,自一旁半山腰的山林间闪现出来,翩然若仙魔降世一般,出现在所有人的头顶!本就在这里连续驻扎守了好长的时间,有人早已经心生倦怠,没当一回事,也有人已经耗尽了心神。谁也没有在巅峰,都是疲兵。更不用,即便他们每个人都发挥出十成十的实力,也不是沈独的对手!无法形容。杀人这件事,由这个人做来,简直如同在纸面上提笔作画一般,剑尖便是他的笔尖,剑光便是他的笔墨。横撇点划,鲜血四溅!有人在喊“杀了他”,也有人奋剑而起,绝路中一拥而上,更有人落荒而逃……世态种种,都凝聚在这小小的一隅。可有谁能真的阻挡他?剑光纵横。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很快,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几分的剑尖,便点在了最后一人的眉心,剑气击碎了他的眉骨,剑锋划破了他的皮肤,留下了一抹血痕。“噗通。”最后一人也倒下了。山风吹来,雾气滚动,又浓重了几分。那原本就模糊的身影,变得更模糊起来,只像是一团阴影。贺五德看不清,也一下有些不确定那大魔头到底是不是走了。只是过了好久,都没有再听见什么动静,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呼!”浑身一时烂泥一般瘫软下来,他一下仰在了那石头后面,大口地喘息,浑然没有察觉到,一道阴影已经从他所仰靠的山石上方覆盖下来,遮挡了天光。直到他连滚带爬地起身,手指按到那一片阴影。这已经是山丘的最高处,哪里来的什么阴影?而且……像是一个人影。那一瞬间,一股寒气从贺五德尾椎骨上冒了出来,只觉得浑身僵硬,慢慢地转过身也转过头去的时候,终于真真切切看清了传说中那魔头的脸。紫黑色的鹤氅,被山峰吹起,像一片云似的飘荡。他右手持着那一柄杀过许多人的垂虹剑,左手的手腕上却挂着一串色泽温润的沉香佛珠,腰侧则悬着一幅卷起来的画轴。容颜如玉,面上有种奇异的苍白。那是贺五德见过最好看的五官。也不知是此刻的天光照着,晃了他的眼,还是这山间的雾气轻浮,迷了他的神,竟然觉得昔日曾远远惊鸿一瞥的蓬山第一仙顾昭,也不过如此。只是才看了一眼,他便不敢看了。畏惧这般的面容。也畏惧他眉眼间那一抹消减不去的冰冷森然。贺五德深深地埋下了自己的头颅,在垂首的瞬间,只瞥见了对方持着剑的手指微微一动,于是他腿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