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见他犹豫,道:“有唐门武士保护,王妃定能安然无恙。而且这一路自有将军领兵,王妃要做的,只是破阵与引路,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凤延棠眉头微微拢起,谁也不知道那刀锋般的眉目下流转着怎样的心思,只听他道:“先安下其他七门兵马,死门一路,我自会安排。”他既然这样说,清和与楚疏言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当下计议一番,纷纷散去,帅帐顿时空旷起来。凤延棠一个人坐在长案之后,看上去,竟有说不出的倦乏和寂寞。后帐帘幕,传来一声轻响,墨绿的裙摆拖过地面,花千夜悄然来到前帐。见他穿朱红外袍,双手相扣,手肘搁在椅子扶手上,从侧面望去,眉眼低垂,极静处有股肃然气势。而且,侧脸,很好看。一条线,从硬朗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到温和的下巴。花千夜想起他唇角那一丝温柔的笑意……就那么一丝,那么少,好像初春时候的第一抹新绿,叫人从心底里清透出来。她出神地看着。凤延棠察觉她的视线,回过头来,乍见墨绿湖面,漾出一朵雪白清荷,目眺迷蒙,又似荷笼青烟,看不透彻。他心中的疲倦和寂寞,统统化作一声叹息,向她伸出了手,“过来。”她便像那次在马上一样,把手搭在他的手上。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把她拉到身前。彼此的掌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会贯通,这样握着手,竟觉得时光有片刻的停顿。他凝视着她的脸,眼中有种迷离的疼痛,问:“我可以抱抱你吗?”花千夜点点头,一双眼眸,如水底极深处,珊瑚斑斓,鱼儿游弋,仿似梦幻泡影。他轻轻地环住她的腰,把头搁在她的怀里,心底深处,有股说不出来的无力和疲倦,低声道:“我要你去破阵,你肯吗?”花千夜轻声道:“我在后面,已经听到了。”“军中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能够入得死门……”他低低地说着,每一个字好像都要费极大的力气,说得这样艰难,仿佛要拼尽全力说服自己,他道,“会有唐门武士保护你……你、你自己要小心……”说到这一句,身子轻颤,把脸埋在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从她身上传来,这是他们距离最近的一次。这样肌肤相亲,心底却没有一丝绮念,只觉得无力,因而抱得更紧些,仿佛要整张脸都埋进她的身体里去。她抚着他的头,像抚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她的手无比柔软,一下、一下地抚着,整个帅帐如此安静,刚想跟出来的如环见到这一幕,也偷偷把脚缩回去。花千夜轻声道:“你知道我一直想做点什么,能帮上忙,我很高兴。”掌心抚着他柔软的发,他刀锋般的眉目贴在她的身上,隔着衣裳,感觉到那温热的肌肤,有什么东西又轻又暖,在心底涌动,她道,“我帮你梳梳头,好不好?”说着,取下他的发簪和头冠,一头微卷墨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她以细长的手指为梳,穿过他的发,轻声问:“我看几位王爷的头发都不是卷的,怎么你一个人这样特别?”凤延棠靠在她怀里,低声道:“我母亲是卷发。”“是这样啊……卷得很好看。”丝丝滑过指尖,是这样的细密而温柔。世上还有比发丝更温柔的东西吗?也许有吧,那唯有情丝。“我母亲是渔家女儿,一头卷发,就像海藻一样。后来进了宫,父皇对她的头发爱不释手,那个时候,宫里面最得宠的就是我母亲……”凤延棠半闭着眼睛,低低地道。他从未在人前谈论起自己的母亲,声音低得仿佛在自语。这样的他……不像富贵尊荣的九王爷,不像心深莫测的凤延棠,他如此软弱,如同一个婴儿,花千夜慢慢地在膝边蹲下来,眼眶不知怎么有些酸涩,望着他俊美的五官,道:“你的母亲,一定很美。”“是,是很美。美到苍天见妒,她……她……”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她去得很早、很早……你说,是有天妒红颜这回事的吗?我母亲是这样,你,又是这样……”他捧起她的脸,这张脸,真是绝美呵,冰雪似的白,远山似的眉,下巴尖尖的……他看着她的下巴,握起她的手。墨玉镯子在白玉似的手腕上,空荡荡,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滑下来。他的心里一阵阵发紧,像是被谁拿绳子在心上勒了一道又一道。他低低地、低低地道,“自从到了这里,你瘦了这么多……”那一刻,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真恨不得好好哭一场才好。但是——哭?从他懂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哭过来,胸口再是哽咽得透不过气来,眼里也是干的。他只是执着她的手,有着说不出的心疼。心疼是这样强烈呵,眼睛也关不住它,泛滥似的流露出来,花千夜看见了,身子轻轻颤了起来,眼角已有泪光,嘴角却带了一丝笑,道:“知道吗?这样很不像你啊!你应该雄风朗朗地送我上战场的。”她这样说,他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才惊觉自己的情绪竟这样失控。慢慢地,他松了手,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脸色渐渐恢复到平时的冷峻和漠然,然而眼底、心底,却还有丝丝混着疼痛的温柔收不起,他道:“无论如何,我,多谢你。”“不要提谢字。”花千夜道,“也许此生你有许多妻妾,但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丈夫。”说着,她也慢慢站起来,拢了拢秀发,姿势娴雅无比,轻声道,“明日就要破阵,我要去找楚少侠商量一下死门与中宫的破法。”凤延棠点点头,看着她一步步地踏出帅帐。墨绿的裙摆,宛如在地上洒下无数菊花瓣,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要把她晒化。第二天的太阳,早早地升起。漫山遍野都洒满阳光,唯有修罗阵方向,浓雾阵阵。阳光总会散荡浓雾,今日之后,那由阵法召来的浓雾,终将消散在大晏边境。中军帅前,白底金边的火焰凤凰帅旗迎风猎猎,五万人马列队点将台前,将令一道道发下去。“程中道,领一千兵马,破休门!”“得令!”“魏呈辉,领一千兵马,破生门!”“得令!”“万俊,领一千兵马,破伤门!”“得令!”“周召,领一千兵马,破杜门!”“得令!”“樊子诚,领一千兵马,破景门!”“得令!”“袁同,领一千兵马,破开门!”“得令!”“杜远非,领一千兵马,破惊门!”“得令!”盛烈阳光下,将士一个个得令率兵而去,点将台上,只剩一个俏白的人影。她穿一身梨花白短打马装。镶白滚边,腕束箭袖,长靴束腿,一头长发,悉数用白色方帕包住。没有了如水长发披身,没有大幅的墨绿裙摆,她看上去只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竟然是那样纤瘦,那样幼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太阳再大一些,仿佛就会被融化的冰雪人儿,要去破此行最为凶险的死门!凤延棠握着将令的手,紧了紧,紧了又紧,脸色几乎和胄甲一个颜色,眉峰压不住眼中的幽暗,极力压制,声音方能放平:“花千夜,领一千兵马,破死门!”“得令!”花千夜领令上马。一个士兵蹲在马前,让她踩着背上去。一名士兵打扮的人策马停在她身边,道:“十八表姑安好。侄儿唐俊,奉命保护表姑,表姑请坐好。”唐门子弟极多,花千夜依稀认得他是舅舅手下极得力的晚辈之一,点点头。唐俊接过她手里的缰绳,替她牵着马,又道:“门下还有十五位兄弟,都在这一千人队伍之中。到时会贴身保护表姑,表姑请放心。”她再次点点头。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衣上,仿佛要消融那身冰雪,凤延棠看着,一股无法克制的情愫,自心底升上喉头,他唤住她:“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