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坐在柔软的氆氇卡垫儿上,仰头望着青白色的天光从凸起天窗中射进来,一小束地穿过重重的黑暗,打照在庄严的佛像之上。缓缓地将目光移往殿外,那绛红色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灰白台阶上,眼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寺门的方向。
已经整整三天三夜了,蒙古大军几乎毫发无损,可哲蚌寺里的僧兵却个个疲乏带伤。默默地将视线转向或卧或坐于氆氇卡垫儿上的伤兵,神情痛苦的脸面上沾满了汗水与血水,那景象彷如一根利针,深深扎入我的心头,不会流血,却一直疼痛难忍。
忍不住站起了身,我缓慢地走出了大殿。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远处连绵的山峦影影绰绰的,给人莫名的压抑与孤寂。轻声儿走到仓央嘉措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眺去,数不清的绛红色身影正吃力地与蒙古大军作战,叫喊声冲天儿响。殷红的鲜血不住地洒落在灰白的长阶,土黄的山体上,交错的尸身几乎要倾塌这古旧的寺门。
久久地呆立在原地,我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几次感觉到身旁人的注视,我都故作不理地垂下了眼。直到手被轻轻握住,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我忍着泪,徐徐地扭头望向了仓央嘉措。他正定定地看着我,墨黑的眼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我看得喉间一甜,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底的泪水滑落到唇间,一股腥咸在口里缓缓地化了开来。
微凉的手掌摩挲上我的脸颊,轻柔地抹去那湿滑的泪痕。我垂头低泣着,余光里的绛红袈裟忽然一闪,再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已是仓央嘉措修长的背影。熟悉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脸颊边,我只觉得周身气血一涌,抬脚猛追了几步,还未说话儿,手指便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袈裟。
“仓央嘉措,你再抱抱我好么?”我颤颤巍巍地说着,那绛红色的背影迅速地模糊在了一片水光里。感觉面前的人气息一动,身子突然被紧紧地抱住。脑袋被按入温软的怀里,我伸手圈住他的腰,最后一次吸闻着他怀中的清甜气息。
我知道,我真得不该这么自私,对于你,我已经得到够多了。可直到刚才,我还是无法接受即将要失去你这个事实。我很懦弱,也很平凡,但和世间所有的女人一样,渴望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一生。
在爱情与大局之间,我的选择一直是爱情,如飞蛾扑火,从未改变。唯一能影响我的人,只有你。所以,在那三天里,我闪躲着不愿去看无辜信众们流血牺牲的画面。但接触到你的目光时,我还是选择了点头。
面对迷茫的前路,我会害怕,会无助,但只要是跟着你的决定,一切恐惧与担忧将不复存在。我爱你,也被你爱着,这样的相爱曾支撑我度过许多难关。
可事到如今,已再无回头的可能,我们终究还是逃不过业障。执迷不悟也好,咎由自取也罢,那都是我的选择,无怨无悔……因为……我抬头微笑地望向仓央嘉措,双手哆嗦着捧住了他的面颊,“爱你之前,我是知道结局的。”
面前的人一怔,双手被交叠着拉了下来。仓央嘉措俯下身,温热的轻吻辗转着落在我的额上,“班,禅大师在甘丹颇章等你,他会送你回去。”
我大大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住了他,“你都知道?!”仓央嘉措笑着揉了揉我的面颊,声音有些低哑,“你以为不说就瞒得过我了?”
不自觉地吸了口气,眼底的泪水又大把大把地掉落了下来,“一定要回去么?那个时空里没有你啊……”
仓央嘉措握住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着,半晌儿见我仍是不住地抽泣着,不禁低头凑向我,温热的薄唇一下一下地吻掉了我脸上的泪珠,“听话,不哭了,你不是知道结局的么……”
我僵住了身子,胸口凉得再也散不出一丝热气,是啊,我都知道的,一直知道。总是一个人惶惶恐恐地等待着结局,甚至会抱有一丝侥幸,一丝幻想,或许过了今日,我终于不必再患得患失。我还是放不下你,可我没有办法对你说不……
抬手擦了擦眼泪,我深吸了口气,微笑地望住仓央嘉措,“我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做,我会好好儿的……”身子又被紧紧地拥住,一股温热的气息急乱地喷打到我的耳边,“卓玛,如果我看到了今日,我也会一如当初。”
喉间蓦然一紧,千万句话海潮似地翕动,颤抖了半晌儿却还是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最后又看了那清俊的面容一眼,我收住了眼泪,缓缓地将手指松了开来。
默不作声地转回了身子,使了劲儿想走,却久久地迈不动腿。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儿响起,那股温热的气息渐行渐远,慢慢地就只余了一星半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