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她来到水边,看见了一双人的脚印。她闻到了一股破旧牛仔服的男性的气息,她在那里怔了好久。接下来很多动物被惊动了,天空中的秃鹫盘旋着聚集起来,他们看见有羚羊在奔跑,跟着是角马恐慌地躁动,因为她——猎豹——她已经——起跑、加速、冲刺、飞跃——越过了一只羚羊——羚羊跌倒——打了个滚——不甘心地拼命昂起头——站起来——而她已经抛下羚羊,撞进角马的队伍里去了。角马朝四面八方一轰而散,她在一片空地里向前飞奔——一只猎豹是不可能在一分钟后还保持这种速度的——但她还在向前飞奔——飞奔——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秃鹫一只接一只地落下来——只要有动物躺在地上不动了他们就会落下来——他们要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用这种自杀似的奔跑把自己累死了。
她倒在地上,腹部剧烈地起伏,当秃鹫们蜂拥上前时,她突然抬起头来,露出长长的牙齿。那表情换到人脸上也许是个灿烂的微笑,但秃鹫们都哄地一下,失望地飞走了。猎豹似乎不知该干什么了,她突然咬了一大口草努力咀嚼,然后做出“不可口”的呲牙咧嘴的怪象来。
摄影师的汗水顺着头发胡须向下流,但他顾不得去擦了。衣服已经湿透,他还是浑然不觉;他伏在摄像机后,又欣喜又兴奋,像一个要偷盗成功的贼。
他没想到今天有这样好的运气:这片领地上生活着一群母狮,共十头,其中有三只是还在吃奶的小崽子。这群母狮昨天晚上还归两头成年雄狮管辖,但今天早晨三头流浪的雄狮接管了她们,战斗的咆哮从黎明持续到正午,最后那两个失败者落荒而逃。现在胜利者正洋洋得意地把小狮子全部处死。他们一巴掌就把小孩子们按成一滩肉泥,或者用巨嘴咬破他们的天灵盖,轻松容易得像是在嗑瓜子。母亲们伤心而焦灼,但毫无办法,雄狮的体型和气力比她们大了一倍有余,唯一的补偿是再过两天她们可以孕育杀子凶手的后代——当母亲的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孩子,却不在乎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摄影师的志趣在于大型猫科动物,和他住在同一个营地里的一名专门研究狮子的学者,每天一有机会就给他恶补有关狮子的知识。他在草原上已经潜伏了几个星期,费去上万英尺的菲林却还没有一分钟精彩的画面,而今天看见这样的场景不禁又得意又紧张,全然没发觉另有一只狮子正悄悄地从身后逼近。
等他发觉已经为时过晚,他大叫了一声被狮子扑倒,狮子的前爪按住了他的胸膛;摄影机倒在地上,先是不满地发出一阵轻微的嘶嘶声,然后继续工作,镜头正对着他——如果这台机器保留完好的话,第一个来欣赏胶片的人也许能目睹机器的主人是怎么通过一头狮子的喉咙的。
摄影师伸手去摸挂在腰间的刀;巨大的狮头正对着他的脸,黑色狮鬃在他的颈间拂动,弄得他又痒又痛,麻扎扎地难受。嗡嗡响的苍蝇在两张对视的脸庞间忙碌飞舞——他们的要求很小,只是一点点血腥油汗,根本不知道这生死存亡的紧张。狮子也许是吃得很饱,也许只是感觉好奇,或者正考虑从哪里下口,总之他还没有开咬,只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雷鸣般的咯咯响,淡黄色的大牙和猩红色的牙龈在摄影师的眼前晃来晃去,每颗牙看上去都比他的小刀更有威力,湿漉漉的红舌头布满倒刺,也许轻轻一舔就能把地上这个人的脸皮撕下来。
和狮子零距离接触,摄影师反而忘却了这巨兽的形象,他只觉得一种无与伦比的沉重和压迫令他动弹不得。狮子的口气很腥,热烘烘的喉管隐约可见,还有一个黑鼻子堵在眼前。他看不见狮子的眼睛,世界只是一张血盆大口。然后他听见了另一种威胁的声音——有什么动物在靠近。狮子抬头,上前两步又停下,似乎犹豫起来。
摄影师看见了,一只猎豹。他不相信这样一只娇小玲珑的花猫敢挑战百兽之王——狮子当然也不信,他的块头差不多是那小猫的六倍!于是他对来犯者发出一声低吼,但没有攻击,反而犹豫——他认出来了:那一身缀满黑色玫瑰花蕾的金黄皮毛,沉静深邃的眼睛下两道延伸到吻突的泪痕似的黑线,类似忧郁的神情——还有那种夺命的危险气息!狮子感受到了恐惧——是“她”!草原上所有动物都敬畏的“她”!能杀死一切的“她”!
她弓起了脊背,身子低低地贴紧地面,四肢弯曲像被压到极限的弹簧,肩胛骨却高高地突显,这是让所有动物都闻风丧胆的姿势——雄师扭头就跑。她作势追了两步,然后转身走向地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