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能发出声音,我觉得我要是个女人一定会尖叫或者哭喊,但我不是,所以我只是声间干哑:“可以治好吗?”郎中抬高头,苍老的脸上眼睛浑浊:“几十年间有好几个了,都是从河的上游被冲下来。大多都已经死了,有的还有气息,但就是这个样子。”我退了一步,然后扑到床边,捧起辉月的脸。他面无表情,神情是一种蒙昧的放松和天真。眼睛里很澄澈,什么也没有。“辉月。”我叫他:“辉月。”一动不动,他毫无反应。“慢慢来,多少还可以再学进去一点儿。”老郎中指指院子里那个掐野花儿的小女孩儿:“她的母亲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现在也和一般的人差不多,还嫁了她父亲,生了两个孩子。”我觉得浑身发冷。不,这是任何人可以接受的结局。但绝不能是辉月的。辉月怎么可能变成这样!永远举止闲雅,气度雍容的辉月。现在毫无生气的,被我抱着,一动也不动。我紧紧抱着他,好象这样可以让他温凉的身体感染到我的热度。辉月,怎么办?行云被我弄丢了,而你因为我变成了一个精致人偶。为什么?辉月,我该怎么办?教我怎么才能救你。辉月,教我怎么才能救你。你那么博学睿智,你什么都懂……但现在你只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看着我。我抱着辉月,从来没有这么茫然和悲伤过。他的肩膀被弄湿了,可是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飞……”“飞天。”我纠正他的发音。他的嗓音依然悦耳,但是没有办法说一句话。神智如一个极小的孩子。把吃的东西掰开来递给他。日常生活他学得很快,他会走路,姿态依旧漂亮,会梳洗穿衣,会倒水会喝水会吃东西。这些似乎是本能的东西他并没有完全的忘记。但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夜里很凉,他蜷在我怀里睡的时候,我很想哭。辉月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怀里的,是被我重重伤害过的一个精致的人偶。他美丽依然,长发飘逸。但是他的眼睛不再闪动那迷蒙的美丽的星光,他不会淡然的微笑,然后用悦耳的声音说话。我们共骑着一匹马,我握他的他手,缰在他的手里。“腿夹紧马腹,腰挺直……也别太直,一会儿就会累。”我耐心地说,他对这些总是学得很快,象是头脑忘记了而身体还记得。这时候我突然想到在原来的世界,被车撞到变成白痴的人,仍然会骑自行车。那不是记忆,那是身体自平衡的本能。辉月穿着一件简单的衣衫,阳光洒在他身上,雪白而超然。我却只觉得绝望。每一天,看到他的每一眼,都疼痛的绝望。温柔的跟他说话,看他漂亮的眼里有天真的疑惑。每看他一眼,心里就痛一下。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为什么我没事,而你却丢了自己?我抱着他,觉得无助。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怀中的是谁。我时时的想起行云,想起他站在青山绿水之间弄笛奏曲。总是想起这一幕,没有办法挥去。这是在清醒的时候。梦中,则是一次又一次,重温他在我怀中死去的瞬间。白衣上全是血,一滴一滴的渗透了,滴在我的身上。那种半温不热的血,滴在手上,奇怪的没有黏稠的感觉。我满身冷汗的醒来,发现自己脸上是冰凉的眼泪。行云,行云。动作太大,辉月也醒了。我们在清冷的夜光中互相注视着,他带着睡到半途的茫然和慵懒,我却象是刚从死亡手里挣脱出来一样,觉得喘不上来气,胸口闷得厉害。辉月伸出手来,小心翼翼的,贴在我的脸上。他的手冰凉,不象从前。从前他的手总是温暖,指尖会有淡淡的凉意。我觉得自己有一部分随着行云去了,另一部分则被跳下湖的辉月强留在了世间。我不知道,到底哪一部份,属于我自己。飞天是谁,我是谁。行云去了哪里,辉月又去了哪里。我们在路上走了十来天,还是在弥新的地界。一直向南再向南。要穿过妖界灵界和人间。这里的人间是什么样?我发现我并不期待好奇。弥新是个很怪异的地方,这里人少,而且都过着闭塞的生活。他们会对我的白发和辉月那罕见的天人的美丽而侧目动容。但他们象是奇异的温和的一族,城镇安静而狭小。我和辉月在小客栈里投宿。打听到的消息是,明天翻过一座山,就正式踏入灵界了。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有些畏惧的说,最好不要去,越向南去越危险。我看着怀里天真毫无戒备姿势的辉月。然后催马向前。那人在身后追上来:“公子,公子,真的很危险,从这里去灵界有一大片的蛮荒之地,有强盗,还有鬼怪……很危险的……”很奇妙的,我喜欢这个叫弥新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淳朴而沉默。送我马匹与干粮,还有他们说,可以当盘缠的东西。一直一直说着让我路上小心,不行了就回来的老郎中。我小心的给辉月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然后把帷帽的带子给他系紧。他很顺从,不问问题,也不惹麻烦。马翻过了山巅,那一边依旧是树木林立,一片绿意。下山的路走到一半时,有个灰扑扑的影子突然从土里冒出来,速度很快扑了上来。银光一闪,那影子歪歪的坠落到了地上。因为双盈剑的剑刃薄,我出剑也快,那只样子奇怪的小兽掉到了地方的时候才分做了两半,血腥味很浓,辉月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双盈剑真的是一把好剑,银亮的剑刃上一点血也没有。我想起那个晚上双盈剑的惊鸣。这是一把有灵性的剑。一直一直,都象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它向我示警,可惜我还是没来得及救下行云。再杀多少人,流多少血,那种深沉的无力感都抹不掉。沉甸甸的,行云流出来的血,一直在我的心头压着。流不走,无处可去。我本以为我可以追随他而去,把心头那些污血剖开来给他看。他会抱我,会笑,也会哭。让那些血流走。可是我没法儿去。那些又冷又热的血,就压在心头。而我的手臂下,护卫着辉月。被扭曲颠覆的世界,来不及回头细看的爱情。一路上都是血,那种突如其来从土里跃出来的长着尖牙的,象土鼠样的兽。还有从茂密的林叶间冲出来的尖喙的鸟。我不想杀兽,因为我知道在天人的眼中,我也是兽族中的一个。我也不想杀那样的鸟,每一片翻飞破碎的羽毛都让我想起羽族,然后再想起行云。不过人真的会变得麻木吧。一剑再一剑,一只再一只。我要保护辉月,我要送他回去。再多的鲜血,也没办法。我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好好痛哭一场。这些漫天乱飞的黑的羽毛,让我觉得窒息。可是我哭不出来,我也没有资格哭泣。为了过去的行云,为了现在的辉月。他们两个无论哪一个都比我有资格有理由哭泣,行云死在了我抓不住的地方,辉月却安静的坐在我的身前,需要我的保护。天色晚下来的时候,我烧了一堆火,烤了野味给辉月。我知道他不喜欢吃肉,但是总吃干粮不行,没有营养。他瘦了很多,美丽的肌肤渐渐失去了珍珠似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