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剑来!”他一面怒喝,一面送拳而去。然他失了剑,等于白虎失了双翼,哪还是宵随意的对手,顷刻之间,他送拳的手臂断成了两截,鲜血喷溅。“啊——!!!”他龇牙咧嘴的嘶嚎着,那声嘶嚎,似乎是倾出了全身的力气,甚至比战场上的刀剑劈砍声都更为浓烈。阿海倒在了地上,抽筋扒皮般的疼痛。宵随意面无表情地瞧着他,阿海每一次同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对视,都觉得自己躺在尸山尸海里。他的周身仿佛伸出了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撕扯着他的衣衫,扣抓着他的铠甲。那些曾经毙于他剑下的亡魂,如今像突然活过来了,正不知疲倦地朝他索命。他一步步向后挪动,真像极了丧家犬,他从来不曾惧怕眼前这个手下败将,可现在,手下败将这个称号似乎要留给自己了。“你……你别过来!”宵随意慢慢逼近,他的面容像庙宇里被丑化的恶鬼雕塑。“你别过来啊!”“我叫你别过来,你是聋子吗?”阿海吼叫几声后,宵随意手起刀落,彻底截断了声音。不待多时,有人喊:“白虎族主帅已死!白虎族主帅已死!!”那七个字,反反复复,在刀剑军马中回旋。白虎族军失了主帅,立时乱了方寸,满眼皆是丢盔弃甲逃遁者。青龙族军本是孤注一掷,如今战局翻转,叫他们信心大增,投降者、逃遁者皆被斩杀,白虎族千余军马,到最后鲜血流尽,都成了草原上被悍鸟啄食的横尸。宵随意清醒过来时,青龙族的图腾旗帜在头顶上空迎风飞舞,猎猎作响。他爬起来,周遭围着不少人,他们见到他,开口宵随意终是没有回去面对青魂的勇气。他坚持在边界戍守,这一守,又是多年。岁月总是那么薄情。宵随意年少出门游历,学了一身本事后返乡,本以为能宏图大展,却也只是“以为”罢了。他的青春耗费在无边无际的戎马生涯里,也曾柔情似水,然而柔情如今只能当作令他反复咀嚼的回忆。青魂也曾来见过他,并非怀揣着恨意,而是来劝说宵随意回去。他见过太多生生死死,太多无可奈何,究竟孰对孰错,实在说不清。宵随意在见到青魂的时候,心中百感交集,他好想搂住久别的心上人,亲吻他,抚摸他,可他一想到阿海的死,血腥的画面便涌上他心头,便没了亲近青魂的勇气。手中的山海似乎在时时刻刻提醒他,你曾经做过什么事,杀过什么人。他未听从青魂的劝说,硬生生要待在这孤寂之地。青魂说:“你若强硬地要待在此地,我便陪着你。”宵随意却道:“您陪着我又有何用,你我早已回不到从前的关系了。您还能抛却阿海的死与我同床共枕吗?”青魂沉默了,他确实不能,他劝说宵随意回去,不过是出于神明与生俱来的仁爱与道义。宵随意何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您回去吧,别再来了。”青魂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两人想见,不过徒增伤感。虽是如此,宵随意不是一个人,曾经的追随者也同他一道留了下来,他们在边界之地搭屋建业,繁衍生息,形成了固定的戍边军。其后许多年,有不少白虎军来犯,宵随意领着这支戍边军破了无数次敌,声名显赫。他几乎战无不胜,名声慢慢传到了白虎族域,白虎族中慕名来挑战者,亦是不知其数。然无一例外,皆失败了。白虎族已收拢其他二族,唯有青龙族始终无法归入囊中,颇为耿耿于怀,其中之因,便是那被人口耳相传的了不得的戍边军的阻挠。术士也不止派去了几波,皆是无功而返,换招安之策,更是贻笑大方。与戍边军缠斗过的人,都说他们极为骁勇善战,不畏生死,术法更是奇诡,有点像白虎族的招数,又有点不同。最让人惧怕的,是那姓金的领帅,他手里那柄剑,乃是从曾经的白虎族伐军统帅那里夺来。那剑本就是柄魔剑,杀人无数,到了姓金的手里,更是被利用得神乎其技。山海被白虎族人称为魔剑,久而久之,魔剑的持有者被冠了新名号,曰魔头。再后来,青龙族亦被这恶意丑化的名号牵连,被称为魔族。白虎族统治者顺水推舟大肆宣扬,从此,白虎族人口中再无什么青龙神族,只有魔族二字。宵随意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持着山海,一个人呆坐了三日三夜,尔后抽出剑来,不停地练,直到精疲力竭,再无精力去思索其他事情。“主帅,你好像对这两字特别在意?白虎族人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你想开些,无需挂在心上。他们说我们是魔族又如何,我们私下也诟病他们呢。”宵随意摇着头,“你不懂……你不懂……”他反复地呢喃着“你不懂”三个字,无论谁来劝,都解不开他的心结。无法,下属传信请来了青魂。后者在瞧见宵随意的萎靡模样时,亦是不解。“你到底怎么了?”宵随意无甚神采,瞧见了青魂,亦没有多大欢喜。眼前的神明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他仿佛永远年轻,岁月十分优待于他。可自己呢,脸廓棱角愈发突兀粗糙,满脸胡茬不修边幅。他来这个世界已经很多很多年了,长到他都快忘了,他随时可能回去,随时可能结束这一切。他以为自己很努力地在改变些事情,结果命运只觉得他很滑稽。他沉沉道:“或许这世界的因果都是注定的,我再怎么想要改变,得来的,都是相同的结局。”青魂并不清楚他到底所指何事,但那份沮丧且不得不重新昂头走下去的心情,他却是能感同身受的。“你知道吗,我的神力正在慢慢化为虚无,阿海的死让我意识到,自己曾经所坚持的一切,都是破绽百出的幼稚论。或许我可以采纳白虎的观念,可当我想要改变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我引导不了我的族人,他们有着丰富的思想,所思所悟都超出我的预期。可我不能弃他们而去,我这个开拓者必须见证结果。”宵随意凝神望着他,簌簌落下泪来,呜咽道:“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青魂过来搂住他,拍着他的背,“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大人……大人……您知道魔族二字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千年的隔阂与战争。我不愿这样,我真的不愿这样。”青魂的手掌抚过宵随意的后脑,指尖凝着青光,这是他所剩无几的神力了,用以安抚宵随意的魂灵。只是这一次,魂灵所携带的记忆似乎与他的神力产生了共鸣,他看见了许多令他吃惊之事,愣怔之余,终于明白宵随意时常说些让他奇怪的话是怎么回事了。有些记忆碎片,甚至连宵随意本人都不曾知晓。青魂道:“你有很多很多时间去改变,不止这一世,不是吗?”宵随意呆了呆,离开青魂的怀抱,定神看着他,“您……”青魂微笑着,“我偷看了你的记忆,你不会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