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权贞的眼神扫过师侄与娘子,师侄眼神殷切,娘子却愁容满面。他最终拾起了谢灵灵的手,对宵随意道:“我不知你为何会在这儿,但我不想见到你,请你速速离开,莫要打搅我和灵灵的生活。”宵随意面上喜悦之色渐散,“师叔,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被关在石洞里吗?是这个女人……”“住口!”柳权贞横眉冷目,“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也请你不要用任何不堪的词汇形容我的妻子。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请你自重。”“师叔,她要害我。”宵随意不依不挠,“这石洞里,还有不少中州修士的躯骸,都是她背着你害死的,这些你当真不想知道?”柳权贞斩钉截铁,“对,我不想知道,这些人如何死了,都是咎由自取,与我何干?”“师叔,你在说什么,这是你的真心话?”宵随意极难置信,“你若要赶我走,你若觉得这些与你毫无干系,为何方才还要救我?”柳权贞道:“方才我不曾救你,是追魂失了控。你若再多作纠缠,我便不客气了。”裘袄里素手挥动,追魂应势入鞘。然适才为何无端出鞘,谁都不得而知。谢灵灵紧挽着自己的丈夫,缩瑟于其身后的脸颊上有意无意地显着讽刺的笑意。这笑意,柳权贞自是瞧不见的,却实实在在入了宵随意的眼。内心聚集着百感,不知如何吐露。曾留恋于月下风前、以天为盖以地为塌,不为任何事物所牵绊的玉琼山青衣仙君,如今为情爱所陷,失了锋芒,失了睿智,叫人扼腕。“师叔,你……终究会毁在这女人手上。”柳权贞一掌袭来,结结实实打在宵随意胸口,疼痛带着血腥从嘴角溢出,他连退数步,勉强站定。“师叔,你真要与我为敌?”“我说过,你再纠缠,我便不会客气。若想活命,就立刻从我眼前消失!”这一掌似乎把最后一分执着都击碎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会让蓄恶意之人笑话罢了。宵随意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走出圣殿的,这座白雪下的荒城在他瞳孔里映出深刻的倒影。他会回来的,一定会。无处可去,回到了阿吉的居所。这片空旷之地只有两户木屋相挨,前不见村后不倚店,不知其他的百姓住在何处。阿吉与婆娘正在屋前简易搭建的石台上分割熊肉,他的邻居热情地在帮忙,牙牙学语的孩子绕在脚边,看眉眼,像是邻居的儿子。阿吉老远就看到了他,“阿意,回来啦。”宵随意唤了声大哥,才加快步子走过去。他心头怏怏,都挂在了脸上。“不开心了?遇着什么事了?”他摇头,“没什么事。”“哪可能没事,你的表情正在告诉我,你很生气,很苦恼。”阿吉将刀递给婆娘,在石台边的水桶里洗了洗手,将宵随意拉到一处,矮声道,“是不是因为大哥将你出现在魔域一事告诉圣徒,你不惬意了,圣女是不是为难你了?”宵随意顾左右而言他,“大哥,方才那桶里的水冰得刺骨,你不怕手冻出疮来?”阿吉道:“这你有所不知,魔族之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极寒之地,生来便有御寒能力,比起你们人族畏寒怕热的习性,我们可要得心应手多了。”宵随意想到谢灵灵对于困居于此的怨恨,问道:“那倘若有一日,叫你离开这里,举家迁去中州,你可愿意?”阿吉忖了忖,拨浪鼓般地摇头,“极北之地是我们的根,谁愿意舍弃祖业,背井离乡呢?”“可中州很美,有葱翠的高山,澄澈的湖水,有变换的四季,有你没见过的缤纷色彩、珍馐美食。衣裳的材质不局限于厚重的毛皮,还有轻盈的丝绸。你真的不心动?”阿吉看着他侃侃而谈,好像在看着一个幼稚的孩子,他接道:“可中州的人也没见过接天连地的雪原,没见过湖水之上可让数人同时起舞的坚冰。湖水之下的鱼千奇百怪,白熊的皮毛暖和舒适得让你美梦连连。这里还有极致的夜,极致的昼,昼夜会稀奇地持续数月才交替。夜里有时会出现五彩斑斓的光,祖先们们代代相传,那是天神赐予我们的礼物。这里是我们的家,是生生世世无法忘却之地,怎么会愿意离开呢?”这样完美无缺的辩驳之词让宵随意无言以对,他以为谢灵灵的渴望便是魔族百姓的渴望。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他愧道:“是我唐突了。”阿吉却道:“其实,若中州能对我们不怀偏见,我们也是希望走出这闭塞之地,出去看一看,瞧一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舍弃故土,侵占他族疆域。毕竟,我们不是好战的民族。”宵随意似乎开始明白,柳权贞牵着谢灵灵的手踏上玉琼山请求洪子虚时心中怀揣的抱负;还有当初阿吉的弟弟,背起行囊远赴中州时的那腔热血。他们的愿望如此接近,结局也是如此接近。孤注一掷终究敌不过权力的掌控,若拥有了无上的权势,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多了。梦寐(四)不出三日,圣殿里来了递信的圣徒,倒叫宵随意好生意外。信是谢灵灵的手笔,说前几日冒犯了,想当面陪个不是。又说柳郎最近念叨着要喝君莫愁,她按着配方叫人酿了几次,都不得其味,想让宵随意指教一二。这种三脚猫的伎俩,宵随意自是不信的。可圣徒知晓他住在阿吉家中,谢灵灵必然也知晓,怕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圣女丧心病狂起来拿阿吉一家的性命做要挟,他虽知是居心叵测之邀,也不得不去了。这几日,阿吉和邻里伙伴给他搭了间临时的木屋,宵随意便住在里头。他有伤在身,哪也没去,闲来就陪唯一的小娃娃玩玩游戏,或者同阿吉唠唠嗑。他收到信的时候,阿吉正好去雪原巡视回来,检查了几处捕兽夹,带回了一些战利品。圣徒在,阿吉不敢询问,待圣徒走了,他才道:“圣女找你?”眼神忡忡。宵随意将信折好,“被大哥猜对了。圣女要请我去吃酒。”阿吉却叹气,“怕不是好酒。”宵随意看着他,笑道:“怎么,大哥喝过圣殿的酒,知道好坏?”阿吉将那些带回来的小畜生关进了笼子里,一面扣着锁销,一面道:“有些话,我不说,总觉得对不起你。对你说了,又觉得对不起圣女。”“那便不要说了。”“可我憋不住啊,”阿吉站起,正视着宵随意,“我怕今日不说,以后便没机会了。”宵随意疑道:“到底何事叫大哥为难?”阿吉的目光里好像演绎起久远的事,“圣女对人族的修士施过刑,雪原上所有的信徒都围观过。可她原来不这样,自从一个黑斗篷的男人进入了圣殿,圣女便渐渐失去了往日对世人的悲悯。”“黑斗篷的人?”宵随意想起青莲城的幕后黑手。“他说自己是神的使者,要给迷茫的圣女指明方向。”“你见过他?他长什么模样?”“我是见过,可他带着面具,不知长什么模样。”“那他可有何特征?”“全身上下黑漆漆的,算是特征吗?”宵随意提起的心又落空。阿吉叹气自言,“那人身上有人族的气息,他并不是神的使者,我们心知肚明。可是圣女如同被灌了迷神药,事事听他言。”宵随意难以想象谢灵灵仁慈怜世的模样,她眉眼间的惑世邪魅实在太令他难忘。“后来,黑袍使者走了,圣女对人族修士的残害却没有终止,沉湖、雪埋,扒光了衣裳活活挨冻,无所不用其极。信徒们并不喜欢这样,但又不敢谏言。”阿吉沉浸在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