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数十里以外,闻萧伶突然一扯繮绳,骏马高高地扬起铁蹄,长啸着停下来。商柔整个人失去平衡地往闻萧伶怀中倒去。就算他早就萌生死念,但却不自觉地扯着闻萧伶的盔甲。
商柔受凉地抽着鼻子,抬头看见淡淡的火光照亮闻萧伶冷峻的下颌线条。他心中一紧,猛地转头,果然看见那黑压压的大军已经步步逼近。
他刚才的确听到马蹄声,然而他没想到敌军来得那麽迅速,甚至来得那麽多。
大军在渐渐缩小战圈,彷佛要把战场中央的闻萧伶和商柔辗碎。
「别乱动。」闻萧伶伸手扶着商柔转动的肩膀,冷冷地说道。
闻萧伶惯於号令他人,所以商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安静地伏在闻萧伶怀中。就算是隔着一重盔甲,他彷佛感到男人的心跳很稳定,淡淡的冷香钻进鼻中,对方似乎一点儿也不惧怕。
马蹄声愈来愈接近了。杂乱无章,却带着某种象徵着死亡的沉重节奏。
商柔紧紧地蜷缩在闻萧伶怀中,叹息着道:「闻萧伶你……何必来找我呢?」
夜风吹起闻萧伶的青丝飞扬,宛若一面漆黑的旗帜,还有一缕软发拂在商柔的脸上。
闻萧伶笔直地坐在马上,他平静地看着前方,看也没有看怀中的商柔一眼,淡淡地说道:「不是小馥把你出卖的,一切都是我的所作所为,但我现在救了你,你得报恩。」
「原谅他吧。」
「他是最怕寂寞的。」
「而你,是唯一可以让他不再寂寞的人。」
六十六
闻萧伶仰望着黑暗无垠的夜空,今夜竟然连一颗星也没有,连明月也彻底被乌云吞噬了。
牧晚馥的未来根本容不下自己,自己留在那里,等来的也不过是鸟尽弓藏的一死。
倒不如死得轰轰烈烈,好让他一辈子都记得自己。
语声刚下,闻萧伶嫣然一笑,又回复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他睥睨地看着在顷刻之间就会把他淹没的大军,唰的一声拔出腰际的长刀,刀尖向天,彷佛要把这即将压垮自己的昏天黑地划出一道裂缝。
虽是凡胎肉身,虽是痴心错付,却不曾惧怕造化弄人,不曾惧怕千军万马。
「虽千万人,吾往矣!」
冷月已被鲜血染红。
天即将大亮。
亘古以来,日出日落,云聚云散,不曾为谁而歇止。
尸横遍野丶血流成河,一场恶战迎来结束。
战到最後,敌军早已胆寒。
世间竟有这样一人,千里走单骑,只身大战四方,所向披靡,勇猛无敌,杀至天昏地暗,杀至日月无光,只为了守护心爱之人的软肋。
闻萧伶的盔甲黑袍早就被染成血红,背上插满箭矢,他却紧咬一口银牙,撑着最後一口气,怀抱商柔,驾着骏马,从堆积如山的尸体中挣脱而出,硬是不眠不休地跑了数百里。
远方地平线上已经隐约可以看见徐徐升起的朝阳,看起来是如此的遥远,远得彷佛一辈子都无法企及。
正如牧晚馥,明明是闻萧伶生命中的烈日,却注定无法抱紧,注定只是夸父追日的奢想。
「商柔,跟我说话,我怕我会睡着。」闻萧伶花容惨白,张嘴就喷出一口热血,如同雨点般落在商柔身上。
商柔刚才虽然一直躲在闻萧伶怀中,紧紧地合上眼睛,但他合不住自己的耳朵。
刀剑穿过血肉那混浊的声音,骨头被马蹄踩碎的声音,敌人重重地倒在地上的声音,士兵最後被闻萧伶一刀穿胸的短促惨呼声。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每次闻萧伶的身体略一颤抖,商柔就知道他受伤了,然而这男人的身体像是以钢铁铸成—无论如何都不呻吟出声,无论如何都没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