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千万年以来,沧澜人一直豢养着大群的蔷薇鱼,为的是扩充穹顶和不时之需的修补。更是一代一代累积了经验,将肺泡浸泡在药水之中,使之更加柔韧。
而蔷薇鱼的命运始终不变,从一丛晶莹剔透的珠卵中孵化出开始,便等待着那样一天,被活活剖开胸腹,取出肺泡,而后弃尸海底。蔷薇鱼的肉并不鲜美,而是梗塞难咽,沧澜人从不烹食。仿若它这一遭生命的唯一使命便是奉献出一朵肺泡。除此之外,别无它用。
&ldo;然而,只有木兰氏才知道,蔷薇鱼是多么智慧的存在,它们会和着牧鱼人的鱼萧成群起舞,它们会在牧鱼人难过时轻啄她的脸颊。&rdo;木兰夫人似已动情而哭,&ldo;它们亦会在被宰杀时望着自己的主人安静流泪。鱼的眼泪,是蓝色的,融进海里即便所有人都看不到,它的主人却能看得到……&rdo;
她忽而昂头,独眼中的泪终是滑落苍老的面颊。
二十多年前,她还是牧鱼的无忧少女,她有一头幼年的白鲸坐骑,每日载她从沧澜国的上空驱着七彩鱼群而过。蔷薇鱼大如人身,这样一群群结伴游过,恰如彩衣的仙女飞过银汉,飘过星河海空。
少女是快乐而骄傲的,作为木兰氏独女,她有别人不能体味的美妙生活。然而很快,她亦有了旁人不能体谅的痛苦。那一天,她最钟爱的那条蔷薇鱼被渔网拖向了屠宰房。
它曾以自己为饵将她从猛鲨口中解救,她曾牵着它的双鳍在海下共舞,她曾以为,生活只是这样自在的逡游,却忘记,每一日的度过,都是在向血淋淋的告别迈进。
她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屠宰房,看到那条蔷薇鱼在剧烈地挣扎,它彩色的胸腹上已有一道长长的刀口,却奋力甩动着鱼尾,将脱落的鳞片甩得四散开来,一时间,屠宰房里飘满晶莹的彩色的雪。
她掩住口,死死咬住了下唇。那条蔷薇鱼见到她,忽而安静了下来。它圆圆的眼睛里滚落一滴蓝色的泪,似将这大海哭出了身体。
那一天,她抱着那条死去的蔷薇鱼孤坐到身边的血水凝固。
那以后,她一直极力寻找着能够替代蔷薇鱼肺泡的东西,然而,始终一无所获。心中的悲悯与绝望却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她将木兰氏为沧澜国所豢养的几千条蔷薇鱼悉数放归于大海,小白鲸引路,她要它们都不可以再回来。
那一夜,沧澜的天空里布满彩霞,恋恋不舍,一路朝南海飘去。
也恰恰是那夜,沧澜国的北部郡县发生海底火山喷发,穹顶被凭空冲起的烟气灼开了一眼洞,储备的蔷薇鱼肺泡却已不足。官方急令,宰杀百条成年蔷薇鱼。
然而,跟随官兵而来的只有一个两手空空,满脸坦然的女子。她的小腹已经隆起,不卑不亢对沧澜王道:&ldo;让北部郡县的百姓迁移,将那一方穹顶割弃吧,我们不需要无限的扩张。&rdo;
沧澜王不曾多言。乔达氏与木兰氏,曾是相依为命共度患难的两家人。
&ldo;你亲自去跟百姓们说吧。&rdo;沧澜王只这样说。
于是,她去了北部,迎接她的,是恶语与咒骂。尖锐的鱼骨和卵石纷纷投向她,哪个孩子似乎无心的一支短小鱼枪&ldo;嗖&rdo;一声射进了她的眼眶,顿时鲜血迸射出来。
她捂紧眼,看那些四散逃开的百姓。他们已不得不迁徙,为着这份背井离乡,他们给予她怨恨和惩罚。她接受。
这样的罪,或许比杀人劫掠更要重上几倍。她和丈夫被流放到百年归岛,不得回乡。
然而一场海啸,良人归去。她却劫后余生,惊醒时发觉,是蔷薇鱼将她驮回了沧海海底。沧澜王感念旧情,将这沧澜囚奴留在宫中。却另派了其他部族,往南海猎捕蔷薇鱼,重新开始豢养。
&ldo;我不恨身残眼盲,亦不恨大浪无情夺我夫君,我只想用尽余生,再不让蔷薇鱼的命运继续。&rdo;木兰夫人望着玉竹,&ldo;至于用何手段,我已不再计较。&rdo;
&ldo;让朱清逸得了沧澜,就会有所改变吗?&rdo;玉竹亦为这故事感动非常,然而不得不置疑发问。眼前这平和美丽的国度,亦须用不菲代价来成全这份平和与美丽。
木兰夫人点头:&ldo;他允诺我,沧澜再不扩建,若人口繁荣到无法栖居,便可自由移居中洲大陆。&rdo;或许,这漂流在外千万年的沧海囚奴,亦是想要归到故里的吧。
朱清逸,他从卷宗之中得到太多秘密,像窥到每个人灵魂的缝隙,以此,予取予求。
&ldo;人生一世,总要为了什么而活,从我看到蔷薇鱼的眼泪开始,我这一辈子都为了解救它们而存在,&rdo;木兰夫人举头望着玉竹,眼波复杂,&ldo;其它的,我顾及不了。&rdo;
&ldo;玉竹明白。&rdo;玉竹微笑颔首,一向内敛的情绪竟也波动得异样,&ldo;夫人的亲人们,也都该明白。&rdo;这一声,竟似颤抖得要留下泪来。
木兰夫人感激地一笑,苍老面容竟也无端美丽,她敛起瘦小的身子,迈脚走开,玉竹不再阻拦,连同一直静默倾听的清尘亦含笑目送她离开。
虽然立场不同,但怎能分清孰是孰非。人生而有所执着,便是幸运,而这份执着若是发乎情理,归于良善,又有怎样的理由去阻挡。
许久之后,清尘才开口,轻声说道:&ldo;为何不相认?&rdo;